第1081章 大唐双龙传(游历 下)
帐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易华伟的话语在师妃暄和莲柔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师妃暄原本清冷如古井的心境此刻也泛起了波澜。她自幼受师门教诲,以天下苍生为念,但这份“天下”,多是指那中原九州,至多囊括塞北草原。何曾想过,在那玉门关外,黄沙以西,不同文明、种族的兴衰更迭,其波澜竟能如此深远地影响到中原的气运?
易华伟这番话,无异于在她眼前展开了一幅前所未见的寰宇图卷,让她意识到慈航静斋所追求的“天道”、“众生”,其范畴或许远比想象中更为广阔,也更为复杂。
莲柔更是心潮澎湃,易华伟所讲述的那些关于她本族源流的历史,那些早已湮没在时间长河中的王朝名号、英雄事迹,许多连她都未曾听闻,此刻听来,既有身为粟特后裔的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而听到故国萨珊如今内忧外患,甚至面临那名为“大食”的新兴力量的威胁时,那颗向来活泼灵动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莲柔偷眼去看易华伟,这个神秘莫测的主人,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平淡的话语背后,似乎隐藏着足以撬动整个世界的巨大力量。
“主人…,”
莲柔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您说萨珊…我的故国,真的会……?”
易华伟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并无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
“盛衰有常,此乃天道。萨珊积弊已深,大食之势如燎原之火,非人力可轻易逆转。不过,具体何时倾覆,其间或有变数,非一眼可望尽。你既已离开故土,有些牵挂,暂且放下也罢。”
莲柔低下头,抿紧了红唇,棕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担忧,有不甘,也有一丝茫然。
师妃暄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将脑海中那些关于西方巨变的纷乱思绪暂且压下,重新聚焦于眼前:“公子深谋远虑,妃暄叹服。如此说来,我们随商队同行,慢行至于都斤山,正是为了更细致地观察突厥与粟特人之间的关连,体察这草原之上的真实脉络?”
“不错。”
易华伟颔首:“纸上得来终觉浅。唯有置身其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能把握那细微之处,感知潜流之下的暗涌。”
“先生深谋远虑,妃暄拜服。”
师妃暄由衷一礼,清冷的眸中多了几分敬服:“只是…南方初定,百废待兴,先生身为天道盟之主,既知西方变局可能波及中原,为何不坐镇中枢,加速整合南方之力,秣马厉兵,以应对未来之挑战?
以天道盟如今之势,若有先生亲自坐镇调度,扫平王世充、李渊等割据势力,一统中原,岂非更能从容应对北疆与西方之变?如今这般……,在妃暄看来,是否有些…本末倒置?”
她未尽之言带着一丝疑虑,毕竟,南方虽看似大局已定,但未竟全功,首领长期远离,难保不会生变。
易华伟闻言却是轻轻一笑,笑容淡然:
“那些具体而微的琐事,自有能臣干吏去处理,我已定下大略,铺设好轨道,他们只需依循而行,便可水到渠成。若事事需我亲力亲为,要他们何用?”
易华伟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这种自信,并非源于权势,而是源于超越时代的见识与历经漫长岁月沉淀下的智慧。他在《神话》世界为相几十年,在笑傲世界为帝百余年,对王朝运作、权力制衡、民生经济的理解早已深入骨髓。如何搭建框架,如何选拔人才,如何引导方向,他驾轻就熟。真正让他感到束缚的,正是那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和权力漩涡中的倾轧平衡。
至于人心…,利益与力量,才是最好的粘合剂与镇石。如今天道盟如日中天,内部利益盘根错节,已成一荣俱荣之势。外部强敌环伺,更需要团结一致。只要大势在手,些许魑魅魍魉也翻不起风浪。
看了一眼师妃暄,易华伟淡淡道::“妃暄莫非以为,我离开襄阳就对中原之事一无所知,失去掌控了么?”
师妃暄默然,想起天道盟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其中不乏阴癸派的影子,更有易华伟亲手调教出来的一些神秘人手。即便远在万里之外,恐怕也少有能瞒过他的消息,加之天道盟麾下文武济济,确实无需事事亲力亲为。
“主人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被那些琐事拴在书房里!”
莲柔在一旁用力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带着崇拜的目光看着易华伟:“就像我们萨珊的万王之王,也不会亲自去数仓库里有多少麦粒呀!”
易华伟失笑,摇了摇头,却也没反驳莲柔这略显天真的比喻。
师妃暄闻言亦不禁莞尔,随即又觉失态,迅速恢复了清冷神色。
易华伟看着两女神色,不再多言。
中原之事,在他布局之下已无太大悬念,天道盟大势已成,李唐、窦夏、郑国等势力,在他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应对一个统一中原后必然要面对的更加复杂和庞大的外部格局。突厥的威胁是眼前的,但西方即将到来的变局,才是影响千秋万代的暗流。
南方推广土豆、玉米、番薯等物虽已见成效,但想让其彻底普及,改变耕作习惯,形成足够支撑人口大幅增长的粮食基础,至少需要三到五年的稳定周期。
妇人怀胎十月,幼儿成长至能劳作生育,又需十数年。即便没有战乱、饥荒等天灾人祸,人口的自然增长率,在现有医疗条件下,每年能增加百分之一二,已属难得。要想看到显著的人口爆发,形成真正的人力洪流,没有二三十年的和平发展,绝无可能。
人口增长后,需要更多的土地开垦,更多的房屋居住,更多的工匠制造器物,更多的教师启蒙童稚,更多的官吏维持秩序……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长期稳定的社会环境和高效有序的组织管理,无法承载人口的急速膨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天道盟虽然掌控了大江以南、岭南、蜀中以及江淮区域,看似疆域辽阔势头无两。然而,这庞大的疆域和人口都需要时间消化,需要制度梳理,需要将各方的力量真正拧成一股绳,而非简单的势力叠加。
宋阀的私兵,需与飞马牧场的骑兵、原竟陵军的步卒进行混编、操练,熟悉新的旗号、新的战法,形成统一的指挥和默契,这非一朝一夕之功。阴癸派的手段可用于情报、刺探,但如何将其纳入正规的体系,避免反噬,亦需谨慎权衡。各地新附的城池、郡县,需要派遣可靠官吏,推行新的政令,丈量土地,清点户籍,恢复生产,稳定民心……
即便风调雨顺,从播种、收获,到积累足够的存粮,足以支撑大军长期北伐、远征西域,至少需要三年。
这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积累期……,还仅仅是最理想的状况。
若要使得那些高产作物真正遍布南方田野,使得家家有余粮,仓廪充实,形成良性循环,没有五到十年的苦心经营,难以见到根本性的成效。
这不是靠一纸政令就能速成的,它关乎农时,关乎民力,关乎最基层的治理能力。
而兵力方面,如今天道盟麾下可战之兵约在三十万之数,听起来庞大,但分散在广袤的疆域上,还要防备北方的窦建德、王世充,真正能机动作战的精锐不过十万左右。这十万兵马,装备正在逐步换装,由宋家山城和飞马牧场联合督造的新式兵甲、劲弩,优先配备给核心部队,但全面换装完成,形成稳定的后勤补给线,同样需要时间。
士卒的锻炼更是如此,新募之兵需经历操典训练、阵型磨合,方能成为合格战卒。老兵与新兵之间需要融合,来自不同派系的将领之间需要磨合信任。一支能打硬仗、打大战的钢铁之师,绝非简单的人数堆砌。没有经过血与火的反复锤炼,没有统一的意志和信念,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李渊据有关中、河东,依托太原根基,又有佛道、突厥势力暗中支持,根基不浅。王世充盘踞洛阳,挟隋室余威,城高池深。窦建德雄踞河北,民心依附,兵锋正盛。此时若贸然倾力北伐,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元气大伤。
届时,若突厥铁骑南下,或者西方有变,天道盟又拿什么去应对?
真靠易华伟一个人搞定,累都会累死。
就算易华伟留在襄阳日夜批阅奏章,也无法让这个过程加快一分。反而,观察四方风土人情,了解异族文明兴衰,思索未来天下大势,为华夏文明开拓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和更久远的未来,意义更大一些。
更重要的是,相对于让易华伟坐镇襄阳,每日处理那些繁琐无比的政务文书,协调各方势力,平衡内部关系,他实在提不起兴致。在笑傲世界那一百多年的皇帝生涯,早已让他对权力中枢的日常运转感到厌倦。他更愿意像现在这样,亲身行走于这历史的脉络之上,去触摸、去诊断这时代的脉搏。
“好了,”
心念电转,目光扫过二女,易华伟打破沉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夜色已深,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
话音落下,他便自顾自闭目盘膝,瞬间进入了物我两忘的调息状态。周身气息随之变得若有若无,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师妃暄与莲柔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
师妃暄轻轻颔首,也学着易华伟的样子,盘膝坐好,默运《慈航剑典》心法,剑心通明,灵台渐复清明,将方才的震撼与思绪缓缓沉淀。只是那“大食”、“萨珊”、“粟特”等名词依旧在她心湖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莲柔则没那么容易静心,看了看已然入定的易华伟,又看了看气息变得空灵缥缈的师妃暄,撇了撇嘴,但也知道此时不宜打扰。
起身将炭盆里的火拨得更旺一些,然后才抱着自己的那条皮褥蜷缩在靠近帐门的角落,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望着跳动的火光,思绪却早已飞回了那遥远的撒马尔罕,飞回了那传说中流淌着蜜与酒的泰西封,以及那正在西方边境与未知强敌血战的波斯勇士们的身影之中……
…………
一夜无事。
当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青光,驱散墨蓝色的夜幕时,荒原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气温似乎比昨夜更低了,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能在眉毛、胡须上凝结成霜。
商队开始苏醒。
首先动起来的是伙夫,他们打着哈欠,搓着冻得通红的鼻子,重新点燃了篝火,将昨日剩下的粥重新加热,又掰碎更多的馕饼投入锅中,开始准备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
接着,驼夫和马夫们也起来了,忙着照料牲畜,喂食、饮水,检查鞍具和货物捆绑是否牢固。骆驼们发出低沉的咕噜声,不情愿地被驱赶着站起来,抖落一身寒霜。
安禄山走出帐篷,玄狐皮大氅上落满了霜花,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天色,又仔细清点了货物和牲畜,确认没有损失,这才稍稍放心。手下人递来一碗滚烫的肉粥,他接过,一边小口喝着,一边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顶安静的帐篷。怀中所藏的那块蓝宝石,隔着衣物似乎仍能感觉到一丝冰凉的触感。
当太阳艰难地爬升到东边土崖之上,将苍白的光线洒向这片荒原时,易华伟三人所住的毡帐门帘被掀开了。
首先走出来的是莲柔,依旧穿着那身纯白色的裘衣,兜帽边缘露出的栗色发丝在晨光中闪着健康的光泽。经过一夜休息,她显得容光焕发,那双棕色的眼眸灵动地扫过忙碌的营地,仿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舒展了一下身体,那充满野性活力的曲线引得附近几个正在忙碌的年轻伙计偷偷侧目。
接着是师妃暄,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色棉裙,外罩半旧斗篷,脸上经过简单的易容,显得平淡无奇。但那双清澈如寒星的眼眸,在晨光下愈发明亮,安静地站在莲柔身侧,目光平静地观察着商队的运作,以及远处苍茫的荒原景色。
最后出来的是易华伟,还是那身单薄的青布衣衫,在清晨刺骨的寒风中,显得格格不入。脸上依旧是那副平凡淡漠的神情,抬眼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已经整装待发的商队,对走过来的安禄山微微颔首。
“三位客人休息得可好?”
安禄山脸上堆起商人的热情笑容,目光却在易华伟单薄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心中那份惊异愈发浓重。
“尚可,有劳首领关照。”
莲柔上前一步,代为回答,流利的粟特语让安禄山倍感亲切。
“那就好,那就好!”
安禄山连连点头:
“我们即刻便要出发,争取在日落前赶到七十里外的‘野马泉’,那里有水源,虽然可能冻住了,但挖开冰层总能取到水。路途艰险,还请三位跟紧队伍。”
用过早膳,商队再次启程。
随着安禄山一声令下,沉重的货物被重新驮上骆驼背,人马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队伍如同一支灰色的长蛇,在茫茫雪原上蜿蜒前行。
易华伟三人被安排在队伍中段,靠近一些装载着丝绸和瓷器的骆驼。安禄山特意吩咐了一名熟悉路径的老伙计照应他们。
石陀勒骑着马,带着几名精锐护卫在队伍前后巡视,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的地平线。他经过易华伟三人身边时,特意多看了几眼,尤其是对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青衫男子,他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令他极度不安的气息,并非杀气,而是一种…仿佛超脱于这片天地之外的淡漠。
师妃暄默默跟在易华伟身侧,她的“鸟渡术”已臻化境,步履轻盈,看似不快,却总能毫不费力地跟上队伍的速度。一边行走,一边暗自体察着这片北方荒原独有的苍凉与壮阔,天地灵气在此地似乎也带着一种酷烈与纯净并存的特性。
莲柔则显得活泼许多,时而跑到队伍旁边,好奇地打量那些奇特的荒原植物——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顽强存活的棘草、红柳;时而与旁边骑骆驼的粟特伙计搭话,她容貌明艳,笑容甜美,粟特语又带着撒马尔罕贵族的口音,很容易便博得了一些同族的好感。
从他们口中,莲柔得知了不少关于草原近来局势的零星信息,例如DTZ颉利可汗与西突厥统叶护可汗之间摩擦渐多,一些小部落开始摇摆不定,以及商路沿途哪些地方最近出现了不安分的马匪等等。
师妃暄则默默观察着商队里那些粟特人与突厥人(商队中雇佣了一些突厥向导和护卫)互动时的细节。她发现,粟特人在面对突厥人时,虽然表面恭敬,但骨子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那是一种文明对“蛮荒”的俯视。而突厥人对这些“狡猾的胡商”则态度复杂,既依赖他们带来珍贵的货物和财富,又时常表现出不屑与警惕。
易华伟行走在队伍中,目光平静地掠过前方蜿蜒的队伍,掠过那些负重前行的骆驼,掠过护卫们警惕的面容,掠过安禄山那不时回头张望的眼睛,神识却如同无形的水银,向着四周缓缓蔓延开去。
他“看”到了冻土层下冬眠的虫豸,“听”到了远处沙鼠在洞穴中窸窣活动,“感”到了空中苍鹰盘旋时翅膀搅动的气流。更远处,几股或强或弱的气息隐藏在丘陵之后,那是狼群,它们在观望,衡量着这支队伍的规模和防卫力量,暂时没有靠近的打算。
他也“看”到了这支商队本身蕴含的“气”。安禄山身上是精明、贪婪与谨慎交织的灰色气息;石陀勒身上是历经血火、悍勇的赤红色气息;普通的伙计和驼夫们,则是为生计奔波、带着疲惫与希望的土黄色气息;而那些货物——丝绸的光滑流丽、瓷器的温润内敛、茶叶的沉静醇厚、金银器的华贵锋芒……种种不同的“质”与“意”,汇聚成一股庞大而驳杂的“流”,在这荒原上缓缓移动。
“生灭由心”的境界,让他对周遭万物的“生机”与“死寂”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这片土地,看似荒凉死寂,实则生机潜藏,遵循着最原始也最残酷的法则。而这支商队,便是这法则下,一群为了生存与欲望而挣扎前行的蝼蚁,同时也是沟通东西、传递文明的特殊载体。
他此行确实可以说是“游山玩水”。但这“山水”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风景,而是历史长卷中正在上演的鲜活篇章,是文明碰撞前夜的暗流涌动,是无数个体与族群在命运洪流中的挣扎与选择。亲身行走其间,体察感悟,远比坐在襄阳的书房中看着那些枯燥的情报文书,更能让他把握到那冥冥中的“势”。(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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