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母子
九月底的一个周一,方浩儒和陈溪坐在海口飞往北京的客机头等舱内,刚刚用完午餐,方浩儒放低座位靠背,闭目养神。
一个多月前,就在谭斌与方浩儒紧锣密鼓地部署推进海南地产项目时,突遇海星农场的场长被调职,这之后便风浪迭起,阻碍不断……使得原本堪称神妙的一个周密计划全部被打乱!当时新成立的浩诚房地产公司已经开始运转,如果放弃计划,不但兄弟二人投入的几千万血本无归,方浩良的股权争不回来,私自挪用股东集资款对于方浩儒无疑也是灭顶之灾!因此他与谭斌唯有咬紧牙关,在新任的农场场长、同行竞争对手、建筑合作商、海南当地的农垦局领导以及温州地产基金机构之间小心周旋,如履薄冰,甚至一步比一步走得惊险……
这个地产项目起初仅是江诚在海口打头阵,然而江诚只擅长疏通人脉关系,地产公司的内部管理机制却迟迟落实不到位。无奈之下,方浩儒即使百般不情愿让陈溪参与这场压力游戏,最终也只得听取谭斌的建议,派他们唯一能信任的陈溪前去海口的浩诚公司实地坐镇,尽快将新公司的框架搭建起来,以便配合他们顺利打开外围的局面。
陈溪到了海口便着手为新公司建纲建制,招兵买马,确实替方浩儒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而方浩儒近期也时常来海南与谭斌联手,亲自攻坚,陈溪在旁协助的同时也长了不少见识,这段时期使得小夫妻间的感情日渐稳固,并肩作战也苦中有甜。
不过,陈溪一直以为海南公司只是方氏新开辟的正常项目,对于方家面临的威胁及项目操作的种种风险却都还蒙在鼓里,方浩儒为了不让她跟着担惊受怕,凡是项目中涉及的暗箱操作仍然瞒着她。即使陈溪身在局中隐隐发觉蛛丝马迹,主动问及,他也是另找理由应付,讳莫如深。
昨天晚上在海口,方浩儒和谭斌外出与人谈事,其间母亲方于凤卿曾经两次打电话给方浩儒,手机在振动状态因此他没有发现。之后,方于凤卿从陈溪处得知儿子在外应酬,没有多言,仅是吩咐陈溪马上订第二天的机票,要夫妇两人回京,有事商量。
方浩儒回到酒店客房,陈溪看看时间不算晚,问他要不要打个电话给方于凤卿先问问情况。他却摇头说不用,明天见面谈也一样。其实他已有预感——这位集团主席母亲想必正憋着怒火,召他回京准备“问罪”。
目前海南地产项目的进展,终于到了与海星农场签订正式合作合同的阶段,方浩儒已开始缩减各方面的用款支出,谭斌则催促温州基金方尽快运作,将全部注资落实到位……谁料这紧要关头,方汇金融的一位股东联络了内蒙古的某个煤矿项目并建议投资,为了不暴露资金缺失问题,方浩儒立即派江诚去内蒙古接洽,并命他先找理由放缓煤矿项目的评估进度以便拖延时间,尽量为海南项目转手获利争取胜算……
如今方于凤卿急着要他们回京,方浩儒估计是自己让江诚预备的那套应付内蒙古投资的说辞,母亲并不接受。
此时的方浩儒斜靠在座位靠背上,半闭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电视,眼中却无物。飞机偶有轻微的摇摆,倒有几分难得的闲适感。现在他们在万米高空上,再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着急也是枉然,反倒是种“超脱”,方浩儒觉得自己的心和脑子终于真的可以安宁片刻。不经意间,他瞥见身边的陈溪侧身靠在自己位子上,正痴痴地看着他。
“你对着我发什么傻啊?”他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
“怕你跑了,所以看着你。”她目不转睛,含情脉脉。
方浩儒笑了一下:“这在飞机上,我能跑到哪儿去啊?”
陈溪的蛮横语气伴随着娇柔的甜音:“那我就是喜欢看你——你管不着!”
他被这简单的理由怦然打动,回以温柔的目光,又说:“宝贝儿,假如有一天……我不再是什么总裁了,没有钱,没有豪宅、名车或者漂亮的珠宝给你,连这头等舱也坐不上了,那你还会喜欢看我吗?”话一出口,他立即后悔,暗骂自己昏了头,怎么会问这种可能令她起疑的问题!更何况最近她像是有所觉察,已渐渐开始敏感……
“那我当然不能再看你了。”陈溪似乎并没多想,答得一本正经,“人总应该现实点吧!”
“真的吗?”这个回答让方浩儒不禁黯然——她甚至连起码的虚情假意都没有……
“当然啦!你想想啊:你如果不是总裁没有工作了,肯定要在家休息吧?那你休息了,我是不是该出去工作赚钱养你啊?等下班回到家,是不是应该快点给你做好吃的呀?是不是应该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让你住得舒服些呀?所以我有这么多事要做,当然没时间光是看你啦。不过呢,咱们虽然没有豪宅名车了,但至少有温暖的窝,有香喷喷的饭,还有你和我,是不是就够了呢?”陈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美滋滋地憧憬着,一副陶醉的神情,忽又眨了下眼看他,“老公,你要是还想要好房、好车,那就得给我多一点时间,我去赚钱买给你,不过可要有耐心啊,我可能要长一点时间……”
方浩儒的心底泛起阵阵暖意,又淡淡笑了下:“老公没钱没房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陈溪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公,有句话你知道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尽管一直探听不到近期丈夫心里那种似有似无的紧迫感究竟源于何种危机,但她猜得出,他的随口一问并非不经心的玩笑话。
他不由得心虚,怎么觉得她似乎已洞察到了什么,急忙掩饰:“你这傻丫头,净说傻话!”
“嘁!我才不傻呢!我只不过算账的方式跟你们不一样——看,你没钱没地位了,也就没人跟我抢你这个人和你的时间了,嘿嘿,到那时啊,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宝啦!”陈溪乐着,拉起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看来啊,不是你看着我,而是我应该看着你。”方浩儒就势用手掐了下她的脸颊,“现在先把你看牢了,免得你跑了,将来就没人拿你的穷老公当宝了。”
晚上六点左右,方浩儒夫妇回到了北京紫云墅的家。梅姨亲自来给他们开了门。
“浩儒啊……太太在她书房。你们吃饭了没有?饿不饿啊?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有什么事等吃完饭再说……”
陈溪见梅姨像是担忧地紧着眉,发觉苗头不对,转脸看方浩儒,他却是一副了然的神情,口吻平淡:“我不饿,你们还是正常准备晚饭就行了。”接着他转向陈溪:“我先去妈那里谈事儿,如果七点没有完,你就自己先吃饭,不用等我们。”
“你们要谈很久吗?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也累了吧?先上楼休息,如果七点我们没出来,你就让小蓉把晚饭给你送到房间——没事儿就别下楼了。”方浩儒也来不及细想自己这话有何不妥,说完径直走去方于凤卿的书房。
“梅姨,出什么事了?”陈溪满腹狐疑地看梅姨。
梅姨并不清楚,只是看方于凤卿昨天回到北京便一直黑着脸,昨晚找不到方浩儒就摔电话,也预感到有事不妙。但见方浩儒显然是不想让陈溪知道,她也不便多嘴:“哦,没事……他们一谈工作,有时是这样严肃的……小溪,你先上楼洗洗吧,等一下晚饭准备好了,我告诉你。”
方浩儒到了方于凤卿的书房门口,敲敲门进去,见母亲没像平时那样坐在窗前的摇椅上看书,正双手抱臂坐在沙发上,似乎已经这样等他很久了。
“你进来吧,坐。”方于凤卿见儿子回来了,冷冰冰地招呼着。
方浩儒关上门,走上前几步,双手插进裤袋,直直地站着看母亲。“我不坐了,说完了我就上楼换衣服。妈咪,您找我什么事儿?这么急着叫我回来?”
“小溪呢?”
“我让她先上楼了,您到底是找我们有事儿,还是找我?”
方于凤卿慢慢抬头看着儿子,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这段时间,你们去海南到底在做什么?你不是一直说是考察项目吗?怎么连小溪也一起带过去了?还待了这么久,搞得公司里沸沸扬扬的,说是你们要自立门户……你们到底做什么去了?”
“您就为公司里的几句闲话叫我们回来?”方浩儒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那好吧,我现在告诉您,我们没有什么要另立门户的打算,等过段时间我们回来,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您不必太担心——就是这件事儿吗?”他似乎打算离开。
“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傻啊?我问你的重点是这个吗?!”方于凤卿见他这副态度,心中的怒气开始蠢蠢欲动。
母亲的套路,方浩儒早已熟悉,前面做的那些铺垫,到后面会转为什么风向,他非常清楚。于是不等方于凤卿再浪费时间盘问,他索性直接交代实情:自己和谭斌在海南正在操作一个房地产项目,并准备通过转手已成形的项目套些“快钱”,调陈溪过去,也是临时需要人手帮忙……
方于凤卿前段时间为方浩儒的购股款也是焦心如焚,她名下的股份不能轻易动,而身为集团主席,袒护两个儿子也不能做得过于明显。本想着悄悄变卖些私产收藏来支持儿子,后来却听方浩儒说有办法解决,让她不用操心了……对此,她也是半信半疑,但想大儿子一向处事沉稳,比小儿子成熟老练,猜想他可能真的是通过朋友或借或贷地能够凑足钱,也没多问,打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慢慢想办法帮他弥补后续可能产生的问题。
如今听儿子说是要利用这个什么房地产项目倒些钱出来,方于凤卿虽有些不放心,但听闻事情已经运作到了最后关头,也明白余下的这不到十天的期限内,已是背水一战,不便再多言令他心烦。她想了想,平静说道:“你和小豹的事搞得这么险,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讲一下?或许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帮你啊。”
“没有必要,告诉您也只是多一个人担心。再说董事局的决定一出来,uncle(叔叔)他们肯定也在暗中盯着您的一举一动,您不知道这件事儿,就能表现得更为坦然,他们也就找不出什么破绽。现在您知道了,只能先麻烦您坚持几天了,反正时间也不会太久……妈咪,没有其他的事儿,我就先上楼了。”
“等等,我还没有说完。”方于凤卿有些不快地叫住儿子,停顿片刻又道,“你现在手头的事情有多紧急我能想象,不过集团里正常的事务你也不要拖沓啊,拖是会拖出问题的。内蒙古的那个项目,我也看了一下资料,总体感觉是适合投资的,你却总是按兵不动,不是又要让uncle他们抓到把柄,在董事局里渲染?”
“我知道,我已经安排了江诚与内蒙古方面沟通,他本人上周还去了趟内蒙古。但是项目投资的前期,我们需要先做好调查分析,这并不是拖沓。董事局里向来都会有各种声音,也没什么出奇的。这件事既然已经交由我来处理,您暂时就先别管了,过几天项目评估没有问题,我自然会安排投资。”
“你这是什么态度?!”方于凤卿终于压不住火,“暂且不说我是你的妈咪,你对着集团主席,也是这样答复的?不让我过问,那干脆你来坐这个主席位子好了!”
“妈咪,您不用着急,我已经说了会安排,您总应该给我些时间吧?如果事事您都要亲力亲为,那干脆也别让我当这个总裁了。”儿子也不甘示弱,不软不硬地回敬母亲。
知子莫若母,方于凤卿隐隐觉察到了方浩儒的烦躁,猜测应该是海南的项目令他劳心所致,她压了压怒火,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给他施加压力,但又不得不把同样迫切的问题摆到他面前,于是催促说既然煤矿投资项目可行,方汇公司账上也有这笔资金,就不要再拖沓,尽快确定……她明确要求儿子第二天马上跟办。
几番躲闪回避之后,方浩儒见母亲紧追不舍,坚持她的意见,只能如实相告:金融公司账上的集资款已被他私自挪用作为房地产公司的注册资金,而后又被用于各种花销,现在温州基金的第一笔注资到位后只还回去了一部分,还有近两千万没有还。所以,即便可以从别的地方临时抽调一千万先应付,只怕一旦整个煤矿项目启动,方汇账务上存在资金缺失的问题就会暴露……
空气像是在母子之间凝固,方浩儒垂着目光,神情泰然地站着。刚才急得站起身与儿子争执的方于凤卿突然双脚一软,又瘫坐到了沙发上。
忽然间,她再次从沙发上弹起身,大声责斥:“你疯了吗?!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
方浩儒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母亲,面对她的雷霆怒火却无半点惊慌畏惧,一言不发。
“你哑巴了吗?!说话啊!你是不是要毁了自己才开心!!!”方于凤卿冲上来推了儿子一把。
高大挺拔的儿子仍然手插裤袋稳稳地站着,纹丝不动,他低着头咬了咬嘴唇,从牙缝间挤出低沉而阴冷的几个字:“我有得选择吗?!”
“你什么意思!自己做错事难道还是别人逼的?!我和你爹地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吗!你对得起谁啊?!”方于凤卿再也顾不得仪态,对着儿子如母狮般怒吼。
方浩儒猛然抬头愤懑地直视着母亲,毫无愧色。不堪重负的他感到自己多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火苗瞬间腾起熊熊怒焰,胸中按捺已久的积怨及苦闷此刻就如同泛滥的洪水,席卷连日来接踵不断的困惑与焦躁一起冲破了闸门。
“我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吗?我做对做错难道都不是你们逼得吗?!因为我的命是你们给的,所以你们让我做什么我都得听,让我承担什么我都得忍!什么事儿到了浩良那里都可以原谅,发生在我身上就是大逆不道——就他妈因为我是这该死的长子!”他咬着牙压低声音,但字字都浸透了怨恨。
“是长子就亏待你了吗?!”方于凤卿听了儿子的话心如刀割,“你爹地对你寄予厚望,才让你坐了这个位子,浩良又不是集团的总裁,你却什么都和他比,事事跟弟弟计较!你好好想一想,从小到大,我们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还少吗?!为你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你口口声声、明里暗里只会埋怨我偏袒浩良、浩佳,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做妈咪的苦心?!想想我费了这么大精力到底是为了谁?!”她说着,眼里泛起悲愤的泪光。
类似的话,方浩儒听了不止一回,每次他与母亲发生口角,这便是母亲的经典唱段。他对此也曾信服过,然而跟随其后的现实依旧是母亲对弟弟一如既往地袒护与纵容。如今他再听到这些,早已麻木,悲哀的目光裹着一丝讥讽。“你们在我身上倾注的,除了责任,就是义务!你们不是就希望我为方家、为方氏抛头颅洒热血吗,我做得难道还不够?你们的付出,我赔上前程、赔上性命也会努力报答,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你真的是无法无天了!你以为你爹地不在了,就没有人能管你了吗?!你人长大了,就不用怕家法了是不是?!”方于凤卿气得浑身发抖,打开门冲出书房大声喊道:“阿梅!去把藤鞭给我找出来!我倒要看看,这个逆子今天还要怎么顶撞我?!阿梅!阿梅!”
方浩儒没再说话,从裤袋里抽出双手默默脱掉了西服,就地慢慢跪下,垂着手似乎是在等待家法的惩罚。
梅姨急急跑来,见状慌了,赶忙劝方浩儒认错。陈溪之前一直借故在一楼大客厅的窗前喂鹦鹉,时不时则会悄悄留意书房这边的动静,听到喊声也跟了过来,站在门口却不知所措。
任凭梅姨怎么推,方浩儒只是一声不吭地跪着,虽然低头垂着眼,腰板却依然挺直,双膝分开支撑着身体,仍像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字。
梅姨见方浩儒发倔,又去劝方于凤卿息怒,方于凤卿突然一记耳光打在了梅姨脸上。
“让你看好他、看好他!你是怎么看的?!从小就不学好,逃课、打架……现在人长大了,胆子也大了!什么事都敢做,什么祸都敢闯——我们呕心沥血,就养了这样一个败家子!!”
梅姨捂着脸低低地哭:“太太……都是我不好,求你不要打浩儒……不要打浩儒……”
方于凤卿软软地坐回沙发,用手扶着额头,眼角也滑下两行泪。
跪着的方浩儒面无表情,扭头见陈溪愣在门口,平静地说道:“小溪,带梅姨出去。”
陈溪木讷地应了一声,也不敢乱说话,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梅姨出去,又带上了门。
“妈咪,您又何必迁怒于梅姨呢?她只是个仆人,平时也只能照顾我的生活,如果您和爹地都管教不了我,她又能怎样?呵呵,我真的也想知道,我从小到大,需要家人管教的时候,家人都在哪里?您要顾着浩良、浩佳;爹地呢,整天忙生意,偶尔和我面对面时,不是问我的成绩就是交代我读这个学那个……”
“你怎么一点都不能体谅父母?”方于凤卿痛心道,“你们三个里面,你爹地的心血几乎都放在了你一个人身上,难道你就看不明白吗?”
方浩儒伤感地望着母亲,幽幽地轻声道:“你们为我付出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这些?你们认定是对我好的事情,有没有关注过我的感受?为什么浩良、浩佳可以随心所欲而我却不可以说‘不’?既然都是你们的亲生儿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浩良闯下这么大的祸,您不责怪一声,只会拖着我去弥补,OK……我照做;因为他的喜玩好乐,我这个当哥哥的要替他去做众矢之的,好……我也认了。您说我不体谅父母的苦心——你们对我严格,却娇纵浩良、浩佳,我的默认难道不是一种体谅吗?我要为弟弟遮风挡雨,要替妈咪排忧解难,这场风波我从开始到现在说过一句怨言没有?我瞒着你们独自承担,难道不是为了不让你们担心,不想拖累你们吗?您现在责怪我胆大妄为……可又是什么逼得我铤而走险?”
方于凤卿的怒气慢慢消散,渐渐冷静下来。的确,儿子现在孤注一掷,是为了保全方家,连母亲也瞒着,也是为了不让她这个集团主席被牵连进来。
一时间她又开始自责,没能体谅他的良苦用心,因为怕他出事却只知激气着急,不问青红皂白又给他雪上加霜……
她轻轻起身,走到依旧跪着的儿子身边,拉他站起,心疼地摸着儿子的脊背,想象得到他正背负着何等的重压,不禁黯然神伤。“傻儿子,我是你妈咪,怎么会不管你……你一个人,怎么能扛得住……”
方浩儒站起身,眼睛仍然盯着脚下的地面,没有说话。
“浩儒,你听妈咪的话,”方于凤卿想了下说道,“这样,我现在还可以拿出八九百万的现款给你,你赶紧去把海南的钱也抽一部分回来,先把方汇的欠款都补上。内蒙古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让大家发现,你就完了!不但总裁和董事局里的席位保不住,还有可能会吃官司的!”
方浩儒苦笑着否认了母亲的方案。其实他们都清楚,董事局里肯定早已有人布好了眼线,专盯着他们母子的个人财务动向,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您也别太担心了,”方浩儒轻轻叹口气,“我就和股东会赌这一把——赌事情败露了,他们也不敢送我上法庭。您别忘了,之所以浩良出了问题他们最终还是选择息事宁人,无非是担心消息传出去会影响方氏的股价。哼,我这次的赌注也是方氏的股价。大不了,我不做这个总裁了。”
“不!不!不可以这样,你不做总裁,也就没有前途可言了。好儿子,你还是听妈咪的话,把钱还回去。我想想办法说服董事局再宽限一段时间,我们卖些不动产,从国外再调些钱回来,这几千万还是能很快凑到的——浩儒,听话,放手吧,这件事太危险了!”方于凤卿情不自禁伸手抚摸着儿子的脸,“我的好儿子,千错万错都是妈咪错了,你不能出事,你一定不能出事!”
方浩儒慢慢移开母亲的手,百感交集。多少年来,母亲的抚爱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而今他享受着,却是一种矛盾重重的心境。方于凤卿的苦苦哀求让他动容,然而若不是她毫无原则的袒护,弟弟何至于闯下如此大祸,又拖着哥哥一起下水,饱受煎熬……
“妈咪……您不要再说了,难道您还不明白?投到海南的资金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儿子手中的箭早就发出去了,要是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不但股权收购款成了天方夜谭,那些先期挪用的钱也都赔了……说到底,我已是‘强弩之末’,如果目标弱一些,兴许还能击中;假如它实际上是一块顽石,那……必定是箭折自毁。”继而他又勉强挤出宽慰母亲的笑容,却是一脸惨淡,“不过您也不要担心,现在一切尚在掌控之中,再过几天,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完了……这次真的要完了……”方于凤卿却明显感到了一种绝望,慢慢走回到沙发坐下,喃喃自语一般,“我听说,你uncle他们想针对你在内蒙古投资上的拖沓,已经悄悄联系了另一笔资金准备介入。哼,不用多想——他们一定是要等投资的事彻底没希望之后,又以此做为理由指责你决策失败,错失良机……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如果他们咬住不放,顺藤摸瓜,那么你挪款的事说不定也会被他们查到……”她说罢,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深深地哀叹一声。
方浩儒沉默许久,走近母亲,道:“妈咪,担心也没有用,uncle他们想拆台的伎俩我会小心提防,也会考虑怎么应对——您也累了,先休息一下吧,我上楼了。”他说罢弯腰从地毯上捡起西服。
“浩儒……原谅妈咪,你千万不要有事……”方于凤卿失神地望着儿子。
方浩儒似乎无动于衷,神色平静。临出门,他又转身道:“请您放心,只要我还叫您‘妈咪’,就一定会尽做儿子的孝道。我的生命是你们给的,即使要我舍弃自己的一切来保全浩良、浩佳,我也无话可说。”他说着又讪笑,透着一丝悲壮,又有几许自暴自弃的无奈,“谁让我生在这个家里,谁让我又是长子……呵呵,好像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牺牲。”
目送着儿子关门离去,方于凤卿禁不住泪流满面。“我的儿子……”
陈溪一直坐在梅姨的房间陪着梅姨。梅姨很是心焦,反复问陈溪,这段时间她和方浩儒在海南都在做什么,陈溪也只得简单地解释是做新项目……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婆婆今天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要动家法。
“梅姨——”方浩儒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进来,梅姨立即起身跑去开门。
“浩儒!你没事吧?”她抓住方浩儒的两只胳膊上下打量着他的身体。
“我没事儿,妈咪也已经消气了。”方浩儒淡淡地笑了一下,他抬手小心地摸了摸梅姨挨打的脸颊,“梅姨,你的脸还疼吗?”
“我没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梅姨宽慰地松了口气,不停地念叨,突然意识到陈溪还在房间里,立即推开了方浩儒的手,转身离开门口。
方浩儒此时也发现了愣在房里的陈溪,顿住片刻,又平静地招呼她:“小溪,我们上楼吧!”
回到卧室,方浩儒脱了衬衫,走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用清水洗着脸。
陈溪扶着盥洗室的门,好奇地望着方浩儒。她了解他的脾气,现在还不敢打听婆婆因为什么动怒,想了想,探头探脑地小声问道:“你……你和梅姨的关系很亲近,对吧?”
方浩儒没有回应,拿起一条毛巾打湿,自顾自擦洗脖颈和手臂。
陈溪轻轻地走了过去,拿过他手中的毛巾帮他擦着后背,又小声嘀咕:“还有上次……你的胳膊受伤,梅姨也是急得快掉眼泪……你还让我别在妈妈面前提……”
方浩儒慢慢转过身,倚靠着洗手台,看了眼陈溪,又垂眼望着地面。
“我小时候基本上是跟着梅姨长大的。”他一直垂着目光,许久又不作声,似乎陷入往事之中。
陈溪放下毛巾,与他肩并肩倚着洗手台,静静地陪着他。
“浩良出生后不久,因为不能适应北京的干燥气候总是生病,妈就带着浩良回香港住。那时我四岁都不到,跟着父亲在北京。他整天忙他的生意,我的起居生活都是梅姨在照料,其实我应该算是梅姨带大的。我妈一个月来北京几次,来了倒是对我很好,但我小时候,真的跟她没什么话说。尤其是弟弟妹妹长大点儿后,他们每次一起来北京,妈的大部分精力都在他们身上。我那时已经十一二岁,更不会黏着她了。”
方浩儒停歇了片刻,又继续道,“小孩儿总有害怕的时候,我害怕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找梅姨。六岁时,我爸说男孩子要锻炼胆量,不许梅姨再睡在我的房间。呵,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一个人晚上经常怕得睡不好,后来梅姨只得每晚偷偷地到我房里,等我睡着了,她又悄悄离开,不让别人发现。梅姨喜欢吃绿豆糕和糖炒栗子,小时候放学她接我回家,我总会借故让司机绕道,到附近的商店去给她买绿豆糕。每次我把绿豆糕捧给她,她都笑着摸我的头,那种感觉让我心里很舒服……”
他又不说话了,继续望着地面出神。
“她疼你,你对她好也是应该的。”陈溪将头轻轻靠在他的上臂。
“有一次过年回香港,父母带我们三个孩子出去吃饭,有种点心很好吃,我的那份儿,我只吃了一块,妈问我,我说要带回去给梅姨。后来……妈和我们一起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要给我安排一个新的保姆,让梅姨跟她回香港。我着急了,拽着梅姨死活不放手……后来还是我爸终于心软了,才松口让梅姨留在北京。”
陈溪懂事地靠紧丈夫,宽慰他说:“其实也能理解,哪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把别人当妈妈一样对待,心里都会不舒服,也难免会那样做……”
方浩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才十二岁,第一次明白了,自己身边的亲人之间,也会有这么复杂的情绪。从那以后,我不得不疏远梅姨,不再和她分享好吃的东西,甚至不怎么跟她说话,平时就是主仆之间的交流。我还学会了取悦我妈——也许我也曾希望过,她能像梅姨一样对我,但最起码,我让她开心了,梅姨就不会离开我。而梅姨呢,仍和以前一样照顾着我这个少爷,对我的态度也很有分寸,还时常提醒我应该怎样做,才能讨父母欢心……”他说话间,感觉眼前忽有些潮湿模糊,又拿起毛巾擦了把脸。
“十四岁时,有一次在外面打架闯了祸,回家就挨了我爸一顿家法。那次其实错在被我打伤的那个孩子,我爸却非让我认错。我感觉后背几乎快被抽烂了,还是不肯认,他气得把藤鞭都打断了,又抄起壁炉边的铁棍嚷嚷说要打死我,当时家里的人看着他暴跳如雷谁也不敢拦,最后梅姨急了,冲上来不顾一切地抱住我,替我挨了一棍子……而我自己的妈呢,第三天才来北京看我,只是流着泪帮我换过一次药,那是我小时候唯一一次有印象她照顾我,不过两天以后她又回香港了,说是弟弟妹妹闹着要找她。”
陈溪无言以对,半晌,她懦懦地小声问道:“你……小时候,是不是很顽皮啊?我刚才听到……你还逃学……”
方浩儒扭头看了陈溪一眼,凄凉地笑笑:“男孩子大都生性好动,可我那会儿,能调皮捣蛋的机会还真不多。我在学校里的成绩不能低过前三名,除此之外,还要按照父母的安排学这学那。我只逃过一次课去看篮球赛,结果被他们发现……看来这辈子都要背着这个骂名了!”
陈溪也同样感受着一种沉重,尝试替他开解:“你也别难过了,父母对子女严格,也是为了子女好。只是他们望子成龙心切,对你稍稍苛刻了些……无论怎样,他们都在时时刻刻关注着你的成长,只不过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
“关注?呵呵,除了学习,我还真没感受到他们的什么带着‘爱’的关注。”方浩儒又是一声讪笑。
“嗯……”陈溪努力想着,眨眨眼又道,“哎,你不是常常跟我说——虽然你小时候被妈妈留在北京,但其实你比浩良幸运。因为在你的成长经历里,有许多浩良在香港的环境中体会不到的东西。比如说,你见证了内地的发展,更了解现在中国社会的人情世故。而浩良就不一样了,虽然香港也是个国际化都会,但发展的空间有限,他的见识多少也会受局限。”
“这是两回事儿。生活在北京,有和浩良、浩佳不一样的见识,成长过程中能接触到不同层面的东西,的确让我感到庆幸。可这纯粹属于偶然为之,跟我妈他们没太大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们应该是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坦白说,我一直不觉得妈妈是真的只偏心浩良一个,就算疼他,最器重的还是你嘛!所以呀,他们留你在内地,让你亲身感受国家一步步的发展变化,让你深入了解这个社会经济与文化的方方面面。别小看这些,方氏既然在七十年代末就已有要转向中国内地发展的战略规划,把你留在北京肯定也是他们有意为之——其实你爸爸妈妈还是很有远见的。你现在所具备的思维还有各种能力,恰恰和这些年在内地的成长是分不开的,而这些,浩良在香港是无法获得的。别忘了,我是做HR的,在这方面我可是有发言权的。我以前接触过个别的香港同事,思想及眼界就很窄,有些像浩良。所以即使因为他是小儿子,可能更受妈妈疼爱,他的见识和思维也注定无法挑起方氏的大梁——如此看来,你才是你父母寄予厚望的对象,他们最关心的,自然也是你嘛!”
“可你不觉得讽刺吗?”方浩儒明知陈溪的观点也是他所认同的,此时却不为所动,依旧被困在童年的悲哀之中,“那时候在这个家里,表面上关心我或者说应该关心我的人,我感受不到他们给过我什么温暖,而一直疼我、护着我的人,我却无法回馈……我冷落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挽留她……”
“老公——”陈溪劝导未果,忽然挽住他的手臂开始撒娇,“别不开心了嘛……你看,现在梅姨还在你身边,你又多了一个我。妈妈虽然偏心浩良他们,但也不是不在乎你,不然你对梅姨好,她怎么会那么不高兴?再说她现在也不怎么管你了,你偶尔关心一下梅姨,别当着她的面就行了呗!”
方浩儒笑得有些伤感:“要改变已经存在二十多年的状态,谈何容易!二十年来,我不断地告诫自己,那个关心我的人只是个仆人,她对我的付出,其实都是有报酬的,我没必要对她动什么感情……梅姨呢,估计也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所以到了现在,让我对她再有什么亲近的态度,我也表达不出来了。”
“Michael……你怎么能……这样想呢……”陈溪似乎有些替梅姨不平。
他又扭头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哀哀的光,语气中夹杂着疚痛:“如果不这样想,我心里就会特别难受……”
陈溪望着面前这个伟岸的男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不知该用什么话才能抚平他内心的伤痕。他方方面面的优秀,都透着一种“训练有素”;而他的情感,更多的表现是一种“克制”,甚至这些刚刚听到的,埋藏在他心底二十多年的细腻柔软,若非今日有突发的诱因,或许已和他朝夕相处一年多的自己依然无从知晓……她努力想了想,可是什么也说不出,唯有默默搂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前。
“宝贝儿……”他慢慢搂紧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求你别离开我好吗……”
忽闻手机响了,方浩儒亲了下陈溪便放开她,快步走出盥洗室,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是谭斌打来的。
方浩儒刚才一离开方于凤卿的书房便立即拨了个电话给谭斌,告诉他自己叔叔暗中要让另一笔投资在内蒙古项目上“抢滩”,意图制造自己的罪状。谭斌当时正在应酬温州基金的几个高层,说稍后再回电给方浩儒。
陈溪跟着也出了盥洗室,见方浩儒正站在窗前,拿着手机一路“嗯”着,似乎在专心听谭斌在电话那边分析着什么。
接着,他沉默片刻后又笑开:“哈哈,别说,这种‘煽阴风’‘点鬼火’的活计,你小子倒是最拿手!让我突然想起了《孙子兵法》里的《虚实篇》……”随后又与谭斌聊了几句,便挂了线。
他收起手机,低头沉思,良久没有出声,也没有留意到陈溪就在身后。
“Michael,谭骗子刚才说什么了?你怎么连兵法都扯上了?”如今凡是关于他、关于项目的信息,陈溪都会竖起耳朵,又听到他们像是在谋划什么,她忍不住主动打听。
方浩儒回过神来,转身面对陈溪,见她的目光似有忧虑,不免后悔自己刚才提起少时往事让她也陪着难过,他又不愿提及项目,随即一抹凝重的神色,现出轻松生动的笑容:“呵呵呵,没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就别问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陈溪有些不甘心,“不就是《孙子兵法》嘛,谁不知道啊!”
“好好!你知道!你都懂!”方浩儒边哄边拉她一同坐在沙发上,“可我现在不想提那些枯燥的玩意儿。现在对我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我家宝贝儿的笑脸弥足珍贵——来来,笑一个给我看看!”
她皱着眉头用力打了他一下,心想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动物啊?!一分钟前还情凄凄、意切切的,突然又是一副神采飞扬的德行……比女人的“天气”变得还离谱!
他挨了打,却笑得更为开颜:“哎,对了,你在飞机上的那些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忘了,赶紧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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