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长街上，有个老太婆骑着三轮车路过。
“纸板婆！”老管端着面出去，打招呼，“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段日子听说纸板婆身体不舒服，去丽水医院看病，住了一段日子没回来，听说是出了院，外孙女非要留她在城里住一段日子。
“回来好几天咯，城里的楼房，住不自在，哪儿都去不了，再住下去，病都要给它住出来。还是自己家里好！”纸板婆停下来，脚仍然踩在脚踏板上。
老管看看三轮车。
从前这辆三轮车不论何时出现，上面总是堆满破纸板箱，塞满了瓶瓶罐罐，摇摇欲坠。
“嗬，这菜新鲜，地里刚拔的？”
“哎，你看看这些菜！”提起她的菜，纸板婆满脸气愤，“我交代了再交代，让他们给我看好这些菜，你看看，都成这样了，怎么卖出去？这群狗生儿，懒出狗筋了。我都拔了，腌起来再卖——下次你来，拿点去吃！”
“哎！”老管乐呵呵地应着。
回来，一定还回来。
———
深秋，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筹备了近半年的第一届“云上·浪野”音乐节终于在云上露营基地举办。
因为疫情的影响，这次音乐节的规模不大，但氛围却非常好。
舞台被在收割后的稻田上，稻草围在舞台的四周，设置成“稻田中的孤岛”。暖黄色的灯光在夜色中摇曳起伏，如盛夏的稻浪。
几条红色的田鱼从舞台上方悬挂下来。
观众席被设置成稻草垛的形式，在稻花咖啡的香味中，在云上村秋夜的凉风中，音乐响彻村庄上空。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当在乐队的带动下，全体合唱起《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时，第一届“云上·浪野”音乐节落幕。
音乐节给云澜在网络上带来了很大的热度。
在音乐节的前几天，云澜的小红书账号上传了妙妙的团队拍摄的“稻鱼共生”纪录片，原本播放量仅有万余，音乐会的那天，视频的破防量破十万。
紧接着，破二十万。
破五十万。
破百万。
网络上，分享音乐节的帖子越来越多。不仅是小红书，抖音，b站，各个平台都有了自来水搬运工，分享云上村的风光，分享云上幸福小馆的法餐美食，音乐节上赠送的小田鱼徽章，油画冰箱贴，一下子成了热门货，月销售量从原来的个位数一下子涨到了上千。
不到半个月，云澜的小红书账号涨了十多万粉丝。
趁热打铁，妙妙上传了“云上·丰收里的诗月夜”纪录片。她记录了刘清宁筹备音乐节的点点滴滴，将素材剪成了一个45分钟的片子。
这个片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将刘清宁推成了网红，甚至都有推广找上门，请她带货。
刘清宁一概拒绝了。
流量来之不易，她更要珍惜，为一些外面的品牌带货，坏了自己的口碑那是得不偿失。
她的天地广阔，不止于此。
李阿四不服气。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看一副皮相。宁宁阿囡长得好看，随便拍拍就红了。我的拍了这么久的抖音，条条内容都有知识，才一万多粉丝，她有几十万，不公平，太不公平！”
李妙妙打击他：“阿四叔，你抖音里那些不叫知识，叫野史。”
“你这阿囡，总跟我作对！明明我是最早搞的，现在，老周的粉丝比我多，宁宁的粉丝也比我多！”
老周书记的抖音，现在也有十多万粉丝了，条条点赞过万。上半年水蜜桃出的时候，一上链接，预售期就一售而空。
桃子卖了，给村集体增收不少。老周因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被人戳弯了的脊背又挺起来了，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拍视频也不扭捏了，从前是妙妙赶鸭子上架逼着他拍，现在拍起来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老周书记账号运营成功，立刻成了县里市里的标杆案例。
不久之前的一场现场会议上，老周上台作典型发言，老头子最多只在村委会上发过言，哪里见过这场面，上台前，胸前的党徽正了又正，厕所跑了六七趟，迈上讲台的时候，腿都是抖的。
妙妙作为运营团队代表也跟了去，一场会开下来，微信里新加了几十个“潜在客户”，一回来就给自己的团队分了工，紧锣密鼓地去谈合作，签下来好几份合作运营的协议。
用她自己的话说，在老周书记身上投的钱，已经回本了。
李阿四感慨：“这后生囡，放长线，钓大鱼。老周这条胖头鱼，成她的饵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老周书记正背着手走在村里，但凡有人跟他打招呼：“老周，巡村呢？”
“哎！昨天刚从市里开会回来。嚯，你不知道，我上台的时候，台底下坐的全是领导，市委书记都在台底下坐着呢，都在听我一个人说……”
“午饭吃过了吗？”
“吃了。唉呀，我一讲完，下面都在鼓掌，使劲鼓……书记亲自给我颁的证书，还跟我握手了……”
深秋的田野里，成堆的稻草堆成了垛，老周背着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秋风冷冽吹过他黝黑的脸，笑容舒展，目光所至之处，是西边垟村热火朝天的工地。
盛夏落幕的时候，陈显华的伊比利亚哈蒙加工厂终于落地云林镇。
起初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村民们议论纷纷。
这个陈显华，没良心的，前头已经坑了我镇里一次，这次又来？不会又骗我们一次吧？
观望了一阵以后，项目还真的签约作实了。
这是云林第一个规上制造业企业，老钟特别重视，亲自挂帅上阵，从土地征收到政策处理，三个月内就清场完毕。
陈今越帮忙，通过县里的“华侨试验区”政策，帮陈显华的厂子争取到了不错的关税减免和土地补助政策。
挖掘机，打桩机，轰隆隆地开进来，轰隆隆地开出去。
眼下，一栋栋两层楼高厂房就在西边垟村拔地而起，听说马上就要完工，明年开春就投产，再过不久，就要到村里来招工了。
小陈镇长说了，工厂规模大，岗位多，云林镇这么小的的镇子，消化不了这么多的岗位，必定是要向外面招工的。
到时候，会有大量外地务工人员来村里。
几个村书记一听，都觉得新鲜。
嘿，这么多年，镇里只有村民走出去务工的，没听过还有外地外省农民工来的。
“外来务工人员一多，各方面要做的工作就多了。流动人口的管理，登记，方方面面千头万绪。尤其是现在特殊时期，对外来人口的管理要求更高，难度更大。”陈今越交代，“老同志们，以后有的忙了！”
忙点算什么呢？老百姓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嘴里有食，兜里有钱？
儿子说了，等过完年，抓紧把家里几个空房间腾一腾，等那些外来打工的来了，总要租房子，要吃饭的，这都是进账，下林村离西边垟最近，天时地利。
犄角旮旯的农村房，当了一辈子的农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当上房东收房租的日子。
看着那些盖起的厂房，老周心里舒坦。
云上村。
深秋的云上村，晨起的时候后山上已经有薄薄的霜雪，因为温度低，云澜进入淡季，露营基地的生意不如从前红火，但民宿的生意仍旧不错。
这半年村里添了不少新业态，蹭着“浪野”音乐节的热度，咖啡书店终于开起来了，除了卖招牌的“稻香咖啡”，也卖一些音乐节相关的文创产品，成了文艺小青年的打卡地，几家媒体来报道了一番，还小小地出了个圈。
除了自营的业态，在陈今越的建议下，刘清宁整理出了几栋状态不错的老屋，对外招租。
一个上海的女孩子租了一栋带院子的老屋，搞了个扎染艺术工作室，遇上她在院子里晾晒扎染蓝布的时候，总有游客去拍照。
一开始刘清宁还怕游客光看不买打扰了她，会闹出纠纷，谁料到她既不生气，也不推销，后来刘清宁用她包装袋上的LOGO上网一查，在发现她的作品在网络上卖得相当好，根本不愁客源。
路寮附近还开了几家小吃铺。
卖山粉蛋面的也有，卖青田麦饼萝卜丝饼的也有。
这些小店带来的租金到不算多，但大大地丰富了云澜的业态，整个民宿村子变得更加富有生机。
深秋正午的阳光里带着柔和的暖意。
王家老屋的石榴树底下，茶桌上煮着茶桂花茶。
村里的桂花不多，只在大宅后面种了两棵，今年花开的时候，李阿四挑着竹竿，将两棵树上的桂花全打了下来。
李丽琴去万山村买来了上好的野蜂蜜，和王永梅两婆媳酿了两大罐子蜂蜜桂花茶。
春华秋实，秋收之后，农户家里的农货多，着急卖。
虽然几个村子的村委自己都搞起了直播间，但云澜品牌效益在前，村里人还愿意把货交给云澜来卖。
从前两个月开始，刘清宁调整了云澜直播的品牌战略，打算走精品路线，从品控到包装都静心打造，由此也减少了直播的频率，从原本的一周三晚减少到一月只播两场。
这样，她才有空静下心来，仔细地研究陈显华递过来的那份合作协议书。
“你真打算和陈显华合作？你们两口子还真像——吃一堑，不长一智。”
刘清宁捡起桌上的一个纸团子扔过去：“就你话多。”
“难道不是？那个陈显华之前，坑得你厉害，你这么快就忘了？”为了方便工作，妙妙将公司搬到了县城，大部分时间不在村里住，今日两人也是难得见面，上次让人往左脸打了一巴掌，这次你还主动把右脸送出去。不止是我，外婆和阿四叔都不太赞同。”
“外婆是心疼我。”外婆总说，她一个女孩子，把云澜做成今天的样子，已经很是了不起了，不要再跟那些生意人掺和，该停下来，考虑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女孩子，结婚生孩子才是头等大事。”外婆说，“你和小陈镇长，打不打算结婚的？”
可刘清宁却不这么认为。
什么年代了，女人才不会以结婚生孩子作头等大事呢。
陈显华递过来的这份合作建议书，说实话，她很是心动。
从云上村到云澜，她已经体会从无到有，亲手建立自己的“王国”的快乐，而这份计划书，能让她的“王国”继续壮大，走出江浙沪。”
“陈今越帮我找律师看过这份合约，说没有问题，条件也不算苛刻，现在只等我点头。”
“你打算签？”妙妙明白了，她这是已经想好了。
“我打算签。”
“你可要想清楚，明白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签了这可就不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想得很清楚。”
她想起去年初夏，石榴树抽出嫩芽的季节，那时候云澜还未开业，她对云澜的未来充满了希冀和担忧。有一次陈今越来，她在这棵石榴树下请他喝茶
傍晚时分，清风凉爽。
两人的话题天南地北，刘清宁讲起自己初到马德里的时候的孤独无措，讲起自己上的高中，每周一圣经早课，在周围的人都在虔诚闭目祈祷的时候，只有她抬着头，瞪着教堂彩绘玻璃外漂泊的浮云，想着不知在何方的家乡。
陈今越和她说起大学毕业那年，周游欧洲遇到的趣事，讲到在杭州996的日子，又讲到那年他下定决心要回青田之前，心里的犹豫。
那时候刘清宁问他是否经历过迷茫和挣扎。
他当时的回答穿越时空与此刻重叠。
“心有所向，以梦为马赴星河。”
初夏的夜风掠过路边的竹林，穿越时空，在一年后的这个深秋初冬的午后，将这句话送到她的耳畔。
“宁宁阿囡！”有人在小院的那头冲她挥手。
刘清宁仔细看。
“阿姨，叔叔，你们怎么来了！”
是那对来自上海的老夫妇！
“哎，你叔叔身体好了，在家里待不住喽，你看我们——又出来玩了！”阿姨站着，“他说了，这次出来，宁宁阿囡这里，是一定要来的！”
“救命恩人，当然要上门感谢喽！”老爷叔笑，“阿囡，你这个村子可越来越漂亮了！”
是啊，云上村可越来越漂亮了。
举目远眺，鳞次栉比的马头墙间隔出层层错落的乌瓦，炊烟与山雾缠绵。
扎染坊的蓝印花布晾在在院子里，随着风鼓荡。
再远一些，瓯江泛着碎银般的波光，蜿蜒东去。
而金色的日光洒在这大地万物上，上浮动的光斑如星子跃金，那正是她，是陈今越和无数的陈今越们日夜奔赴的银河碎影。
云澜还会更美的。
山风忽卷，晾晒架的蓝布猎猎作响，恍若百千艘征帆起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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