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录


燕离声音发紧,眸光里风雪翻涌,“消息确凿?”

“确凿。”

“可有伤亡?她……可还安然?”

属下低头,“并无伤亡记录,但村民情绪不稳,似乎……局势有些危险。”

话音刚落,燕离已然甩袖转身,眸中一抹急切终究压不住,他抬脚便往门外冲去,披风甩得风猎猎作响,像一只红翎的鹤鸟扑入了苍茫天色之中。

“备马!”他高声喝道,声音一字一句像铁打的,“所有人,三刻内出发!走最快的道!”

副将怔了怔,迟疑道:“殿下,您不是要……”

“她在那里。”燕离冷声打断,目光寒锐,“你知道我不会等的。”

他翻身上马,腰间佩剑“簌”地扬起一角,马蹄扬雪,直奔城外。

雪风将他眼角吹红,他却不擦,只在心里狠狠地念着:

“谢宛容,你怎么又出事了。”

他嘴上从未说过,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只要她安然,哪怕千山万水他也追得上。

他想再冷酷一点,再决绝一点,再不让人看出他的在意。可偏偏听见她有难,心就不争气地砰砰乱跳,脑海里尽是她皱眉的模样、她握笔画尸骨画像时眉眼专注的模样、她在雪中回头看他时眼里倒映的月光。

他想,他还没有原谅她。

可他更怕的是——如果这一次他赶不上了呢?

他捏紧了缰绳,身后雪浪翻飞。

“谢宛容,再等等我。”

“我还没有原谅你。”

“你也不能出事。”

*

百草园内,雪正下得密。

檐角垂冰,玉兰枝头积霜成团,风吹过,簌簌落下几点,落在庭阶上碎作一声轻响。

谢宛容正站在窗前,目光透过半掩的纱窗,望着外头铺天盖地的雪色出神。她手里握着一杯热茶,未饮,只因心里还想着白日绘出的十三名少女画像,那一张张面孔冷静却沉重,像压在心头的一层雪。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殿下,义王世子来了。”侍画快步走近,眉眼间满是意外,“就在前院门外,说……说想见您。”

“燕离?”谢宛容微怔,指间一抖,茶盏差点落地。

她下意识转身,走到门前,隔着门扇问道:“他怎么来了?是……病了吗?”

莞儿的大师兄医术虽好,可豫州离此地甚远,若非病了,他怎会特地赶来?

侍画尚未答话,她却已顾不得再想,连披风也来不及披,急匆匆绕过屏风,打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阵寒风夹着雪气灌进来,卷得她耳鬓发丝凌乱飞起。她刚张口——

“他怎么……”

话还未落下,一个微凉的怀抱已将她猛地搂住。

她愣住了。

耳边尽是急促的呼吸,胸膛沉稳有力,那熟悉的薄荷香混着雪气涌入鼻端。

“燕离?”她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你……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燕离低头看她,眼眸里尽是压了许久的担忧。他眼下有青影,神情疲惫,鬓发被雪打湿,还未来得及拂去,睫毛都凝了一层白霜。

“松开。”谢宛容轻轻推了推他,神情有些无措,语气却还算克制。

燕离却并未立刻松手,而是缓缓低下头,将脸埋在她颈侧,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以为……你会出事。”

“我没事,你先进房间里来。”谢宛容望着他的背影,眉头微皱,“侍画,去厨房熬一碗驱寒的汤药过来。”

侍画领命退下,谢宛容推不开燕离,只好以这种姿势带他进了房间。

“可你若是出了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他这才慢慢松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后退半步,像是怕她再拒绝自己。

这时他才注意到她只穿着一件淡青纱裙,衣料单薄,袖口飘着,脚下是冰冷的砖石,已被寒气侵透。

他眸光一沉,转身“刷”地一声脱下自己那件红色狐裘披风,毫不犹豫地覆在她肩头。

“你这身子骨,走我之后就不管了?园子里这么冷,你连件披风都不披?”

谢宛容微微偏头,道:“我只是出来站了一会儿,又不是……”

“就是一会儿也不行。”他打断她,语气不自觉严厉。

他声音忽然低了些,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越发晦暗。

她被他说得一时语塞,披风上还残着雪意,暖意却透过肩膀慢慢渗进肌肤,她拢了拢衣襟,转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给裕王贺寿。”他故作轻松地笑笑,“偶尔听说你在三元村查案,就……顺路来看看。”

谢宛容挑眉:“豫州离这里几十里路,你马都跑烫了,这叫‘顺路’?”

燕离轻哼一声:“你既然知道,应该就知晓我来做什么。”

说罢,他走向窗前,抬手“啪”地一声将半开的窗子关上,回头盯着她看了一眼:“天冷,别着凉了。”

她静静看着他,见他眼神不似戏谑,反倒认真得有些惹人心疼。

“燕离……”她刚欲开口,他却突然笑了下,像是藏了很多情绪才勉强扯出来的笑。

“我走之后,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么?”他声音轻,眼神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纱裙单衣,夜里也不添炭,画那些女孩子画像时,连饭都不吃……?”

谢宛容微微一怔,低头道:“她们已经死了,至少该有人为她们记得模样。”

“我知道。”燕离点头,“你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他看着她,目光如夜雪落地般缓慢落定,沉沉地停在她脸上:“我的心意也没变,你知道吗?我听闻你卷入命案时,那种心慌……我恨不能飞过去。我……真的怕你有一天不等我了。”

她怔住。

屋中火炉燃得正旺,火光在墙上映出晃动的影子。狐裘披在谢宛容肩头,衣角垂落,掩住她半身寒意。可她心底涌起的那股暖意,却似乎不是来自火炉,而是来自眼前这个一身风雪,笑意横生的少年。

她低头拢了拢披风,眉心微蹙,声音却轻了下来:“可是……”

“没有可是。”燕离打断她,眸光直直地望着她,黑亮的眼睛中像藏了点雪水未化的执拗,“姐姐,这么多年,我的心意都不曾变过,以后也不会。”

他忽然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与得意,“你方才不就是因为担心我生病了,才连披风都来不及穿就冲出来?姐姐,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谢宛容一噎,下意识想反驳,可一对上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话却卡在喉咙里。

她偏开视线,顿了顿,还是斩钉截铁地开口:“我只是把你当弟弟。”

“亲弟弟也好,情弟弟也罢,”燕离一点也不恼,反而轻快道,“反正我就是要待在你这边。就算七哥来了,我也不走。”

他说着,一屁股坐到炭炉旁的矮凳上,开始烤手,眉梢眼角尽是舒坦得像回了家。

谢宛容看着他这副理直气壮又无赖的模样,一时好气又好笑,半叹一声:“好吧。”

燕离果然早有预感她会松口,得意扬起唇角,那笑意一下子就暖了整间屋子。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殿下,汤药已经熬好了。”侍画小声道。

“进来吧。”谢宛容回头吩咐,“把药给世子。”

侍画端着黑漆描金的小托盘走进来,神色略带迟疑地看了燕离一眼,却见他已经起身接过汤碗,仰头一饮而尽。

“谢了。”燕离笑眯眯地将空碗放回盘中,又对侍画一挥手,“今晚你就不用守夜了,好好去歇着吧。”

侍画看看谢宛容,又看看他,终究没说什么,只轻声应了声:“是。”

等她退出去关上门,谢宛容正要提醒他去隔间歇息,燕离却先开口:“那我就睡旁边的小榻。”

“嗯。”她点点头,正准备关灯,却听他又道:“不过我来时,在山下看见温泉了。骑了一路的马,我先去洗个热水澡,马上回来。”

“你——”谢宛容想开口叫住他,话却被他扔下的外袍打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微微扬起,把狐裘脱下来挂在屏风上,解了发簪,放下发来,轻轻躺上床。

屋内很静,炭火“啪”地响了一声,外面雪还在下,风似乎也比方才小了些。

才闭上眼没多久,一道冷风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她还未睁眼,一股清冽的雪气便扑了上来。

“你——”她睁开眼,还没说完,就被一具还带着水汽的身子钻进了被窝。

“你的床在那边。”她一惊,连忙往旁边缩了缩。

“我才不要。”燕离从背后抱住她,声音还带着点水汽未散的沙哑,暖热的呼吸打在她后颈,“姐姐,你既然好心收留了我,不如就让我给你暖暖床吧?我年纪小,火气旺。”

谢宛容咬了咬唇,侧身看他,他发梢还沾着几滴水,额角红了些,脸颊因为寒冷和热水交替的缘故泛着淡淡的粉,整个人像只刚出浴的小兽,又顽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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