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龙场悟道
第455章 龙场悟道
琳达人都到了医院了,哪里能让她离开?
众人劝住琳达。刘道与说:「路垚对你是有感情的,他是真的一分钱不要,全留给你,他只是想留一个体面。」
余切也道:「这个我可以保证,路垚是真心的。他胆敢在这方面背叛你,我饶不了他!」
琳达觉得很委屈,呜呜的哭泣起来。
「他体面了,我怎么办?」只见到琳达回头道:「你们都觉得我不好,可谁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谁真正为我想过?」
原来,这些想法琳达在几年前已经有了。当时路垚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越发自暴自弃,只管闷头写小说,不顾家。琳达看不到什么盼头,提出和路垚离婚。
路垚当然不乐意,他就一个字,「拖」,不肯签离婚协议书。
他为了写小说牺牲自己,也牺牲家人。了解他事迹的门外汉都说他好!和他真一起过的都不乐意!
琳达数落起路垚的「罪行」:「他是个大孝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家里捎米、面;兄弟来城里找他,他也热情接待。」
「他的稿酬不算特别高,花钱却大手大脚,很快入不敷出,我不仅要照顾家庭,还要倒贴钱支援路垚。」
「现在路垚功成名就了,我成了可恶的黄脸婆!谁知道我当年是京城来的知青,我能读书写字,我还投过文学期刊的稿?我也是文化人。」
余切一听这话,顿时头皮发麻。
一怪不得琳达这么决绝,死都不原谅。
但路已经这个样子了,难不成再刺激他?
余切一时间没有话可以说,刘道与还是有话讲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路垚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你就当行行好。不管心里面怎么想的,至少不要在言语上刺激他————」
「好!这可是你说的!」琳达抹眼泪道。「但我今天调节不来情绪了,你让我再想一想。」
琳达又看向余切:「余老师,你也让我想一想。」
看来,余切虽然不认识琳达,但琳达还是很尊重余切。
余切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个恶人:左右为难。
路垚是个好作家,琳达是个好老婆,这两人就是不适合在一起。
或者说,如果路的身体能像他的意志一样坚强,至少这对夫妻能熬到大富大贵的时候,也算是没白受苦。
路垚一生没有赌博的坏习惯,版税制一实行,他就是再怎么吃喝玩乐,绝不可能用得完。
稿酬是分期发放的,每隔一段时间,他的帐户里就会多出一笔钱。
至于现在————
只有一声叹息了,他生不逢时。
《经济观察报》的报导引起了京城的轰动,进而使得全国认识了路垚这个作家。
从本月开始,路垚的小说《平凡的世界》被改编为广播剧在《长篇连播》上播放。广播剧面对的听众比较下沉,更注重故事性,一经播出后大受欢迎,孙氏兄弟的故事在坊间流传。
这一小说更加深刻的影响到了后世。
不少将要崭露头角的改革弄潮儿们,都深深的受到了「孙氏兄弟」故事的影响。这对兄弟在艰辛的生活中不愿认命,试图改变家族的命运的举动—一正是许多人下海奋斗的内心写照。
评论家们看不上路垚写的小说:农民怎么能和书记的女儿谈恋爱?这是一本麻醉人的心灵鸡汤,还是一本批判的严肃文学?
《青年报社》曾对高校学生做过一次调查,三分之二的学生认为,在40年来灿若繁星的文学作品中,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作品是《平凡的世界》。
当然了,这是没有余切的世界里。
医院里,听说那个患病的作家写出了《平凡的世界》,就连护士对路垚的态度都好了几分。
路垚开玩笑说:「有个小姑娘为了多看我几眼,给我扎错了针。」
「第一针的时候,我没说什么;第二针的时候,我还是默不住声;到了第三针————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好好看著我,看够了再扎针。」
「那姑娘找我要了签名,写在《平凡的世界》上,她乐滋滋的走了。我其实比她还要开心。」
余切第二次来探望路的时候,琳达已经陪护在路垚身边了。夫妻俩之间没什么对话,路垚还想写小说,琳达不让,然后路垚以不吃饭威胁。
琳达就索性不做饭了,由著他饿肚子。
路垚饿得受不了了,只好投降。之后,琳达又允许路垚写小说,但是有条件。路拿来纸和笔,像年逾古稀的巴老那样,在自己床头搁了一个木板,伏在上面写字。
他每天只能写两三个小时,最多再争取一个小时。在这种情况下,路断断续续的写《早晨从中午开始》,这是一篇病床上的随笔录。
「早晨从中午开始」,意思是他写小说写到深夜,以至于他的早上要困到中午才起来。
路垚逐渐演变为像石铁生一样「身残志坚」的人,报纸上天天报导他,他看得多了,意识到自己真的成名了。他既喜又怕,很快也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情况真的不妙。
他之前的小说《人生》被选中,翻译为俄文本,沪市那边的文学院抽调译者来进行翻译,路垚大喜过望。
译者曹国伟是华东师范的教授,被选上后从沪市来京城探望路垚,曹国伟手上还有余切最新小说《风声》要翻译,结果曹国伟亲眼见到路垚的样子后,决定把路垚的小说放在更前面来翻译。
路垚不用去问就知道为什么?
因为曹国伟认为路活不了多久。而余切还等得起,何况余切的作品一直受人关注,就是苏联那里本身就有余切的俄文本流传——当地的汉学家主动翻译余切的小说,有好几个版本,不需要中国人来介绍。
只要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让人觉得好受。
路垚果然也一天天消沉下去。
他写下不少随笔:
《延河》编辑部的青年座谈会,路垚小说选「自序」,我人生的十年—一写给《山花》————路垚孜孜不倦的回忆起自己的文学创作路程。
他把小说的一部分交给余切赏析,并说:「我这辈子真苦,吃的是草,做的是牛马。」
余切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多想。
「你提前来到全国最好的医院来治疗,我认为你至少还能坚持更久时间。还有,你把你的生活恶习改掉,你甚至有机会等到美国的特效药出来————路,我是认识很多美国医疗机构的,你不要对自己的未来灰心。」
「是不是又要你来捐钱给我?」路垚问。
余切无法回答他。
因为以路当前的收入来讲,他是绝不可能负担得起的。至于他未来收入多少,全天下人只有余切知道。
路垚随即摇摇头,笑道:「余老师,你是个好人。我原先在陕北都听说你的恶」名,他们说你厉害,但太过于霸道!实际你比我接触的几乎所有人都还要好,你完全是纯粹的。不求名,不求利。」
「——至于我自己?」路垚苦涩的说,「我的恶习改不了了,咖啡和烟,就是我这个人本身。」
琳达是在一旁听著的,路垚的话一说完,琳达立刻哭泣起来。
1月中旬。陕省领导听闻「大作家路垚患病」,当即做出指示「作家好找,人才难得」,「路垚的小说为陕省做出巨大贡献」————在这些指示下,路垚得以转进特护病房,享受干部待遇。
诺大的病房只剩下他一个人,治疗费用全由政府来承担。路羞愧于自己折腾坏了身体,却让国家来擦屁股,数次提出要转出特护病房,一直没有得到许可。
他只好和琳达商量,能否把将来稿酬的一部分,拿去捐给社会。琳达同意了。
这些事情大大加强了路垚的名声!
媒体喜欢追捧那些「圣徒」一样几乎完美无缺的人,而路垚这一生确实是很有传奇性的。目前来看,他几乎实现了自己年少时立下的人生目标,只是他为此付出太大代价。
路垚在几岁的时候,就被过继到伯父家里。当时路垚是被父母亲自带著上门的,他还很小,但他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他被抛弃了,但路垚一声不吭,因为他见识到了父母的困苦。他的过继,对家族来说是有益的。
这件事情恐怕对路垚的影响很深,为他人生的偏执埋下了伏笔。
又过几年,等路垚稍微大了一些后,他又被玩伴嘲笑「没爹没妈没裤子穿」的孩子,路垚因而愤怒的将其他人打倒在地,并且在心中立下誓言,自己此生一定要出人头地。
之后他的大半辈子都为了这一个目标而牺牲。
但,路垚的经历,以及他写出来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许多中国人共同的困境。
靠自己的个人努力,彻底改变家族的贫困境遇,是一个在短视频时代都让人流下热泪,讨论达到几十万条的热门话题。
二十号,燕大这一学期结课。余切在期末考卷上出了一个开放题,要求学生对《平凡的世界》以及现实主义进行思考。
「不算分,也不做评价。我只是希望各位能坦诚的表达自己的见解,这也是我要向你们学习的。人的一生都要学习。」
听到余切的话,这一届文学系的学生全都抬头望著他,十分震惊。
曾几何时,余切至少在自己的擅长领域是比较自我的,他的与人为善都藏在背后。而现在余切有些像那些大彻大悟的老教授,有一些纯真到质朴的感觉了。
余切又说道:「有时候我们在一条路上走的太远,以至于忘记了我们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三天后,他亲自阅卷并得出结论:现实主义仍然将长期占据中国文坛的主流。
这里的「主流」,并不是说一个时期数量上的主流,而是在文学影响上。现代主义,先锋文学,以及其他名目繁多的文学种类大量的被创作,但它们不一定能长久的留在读者内心。
大部分都随风飘散了。
有关于这个话题的见解,余切写了个随笔发在《文艺报》上:
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文学中具有强大生命力,它自诞生以来就最为传统和质朴,历史上有很多次,我们认为「现实主义文学」即将很快消亡,然而它总是改头换面的出现在人们面前。
其中最为危险的「现实主义消亡」发生在中国的二三十年代,每一个主要的文学参与者都发觉现实主义无力回天,无法兑现它所承诺的社会影响。因为我们创作「现实主义」文学,除开揭发残酷社会的虚假,塑造出悲剧性之外,还要有光明的曲笔,否则小说将沦落为纯粹的悲剧—一—这是无益的。
这和当时的时代有关!一切有关于光明的曲笔,都被沉重的现实深深打击了,使得这种光明曲笔显得可笑滑稽,令人生厌。
鲁迅将这种「曲笔」称之为小说完整形式之外的附加物,就好像迫于压力下的免责声明一样,他说这是「遵命文学」。
然而,历史上罕有的奇迹出现了!现实主义创作者们,直接参与到真正的社会活动中来,把这一份曲笔写在了自己的行动上,而前面的故事成为战斗的檄文!我们反而迎来现实主义最为辉煌的年代!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对那些作品手不释卷。
我的「新现实主义」,其实质也是现实主义的一个改良种。我判断在即将到来的九十年代,现实主义将会席卷重来。
天地间银装素裹,余切开车回家后,在书桌前翻译《迷宫中的将军》。他又看到了最为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
此书在马尔克斯一生的作品中,显得相当特殊,不仅仅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写出畅销作,还因为在这本书里,马尔克斯回归到文学本身,他不再有那些跳脱的故事线,魔幻的想像————整本书就是南美解放者玻利瓦尔在一条河边的旅程。
故事非常简单,质朴。马尔克斯在叙事结构上很有巧思,但这改变不了小说的题材。
三年前,在《小鞋子》、《落叶归根》大受欢迎的那一年,余切觉得自己摸到了文学的本质,他现在忽然又有了同样的感觉,只是这一次来的更为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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