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龙驭上宾

一时间，整个奉天殿内，群情激愤。

不少文官都跟着出列附和。

矛头，看似指向周王、齐王。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把火，最终是要烧向那个权势最盛的燕王朱棣！

朱允炆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他偷偷地抬眼，看向龙椅上的皇爷爷。

希望能看到赞许，哪怕只是一丝。

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朱元璋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泥塑的雕像，对殿下那汹涌的声浪充耳不闻。

大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裁决。

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突然，朱元璋动了。

他缓缓地拿起御案上，那份由太监呈上来的，由张显宗领衔的奏疏低头看着，一言不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赞同这个提议时，朱元璋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赞许，没有思索，只有一股仿佛能将人焚烧殆尽的，火山爆发般的怒火！

“一群酸儒！！！”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在大殿内轰然炸响！

朱元璋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抓着那份奏疏，一步步走下御阶。

他径直走到跪在最前方的张显宗面前。

张显宗吓得浑身发抖，头埋得更低了。

“抬起头来！”

张显宗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燃烧怒焰的眼。

“咱问你！”朱元璋将那份奏疏，几乎戳到了他的脸上：“帖木儿的五十万铁骑，已经快要踏平天竺了！下一步，就是我大明！如此强敌在侧，你们这群读圣贤书的，不想着如何强国富民，如何厉兵秣马，却在这里想着怎么给咱的儿子下绊子？想着怎么自断臂膀？”

“啊？！”

朱元璋猛地将手中的奏疏，狠狠砸在张显宗的脸上！

“咱的儿子，是好是坏，咱自己会管！”朱元璋的手指，点过殿内那一众吓得面无人色的文官：“轮得到你们这群只知内斗的废物，来指手画脚？”

“来人！”

一声暴喝，两队魁梧的殿前武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把张显宗，还有刚才那几个领头叫唤的，都给咱拖出去！”

“廷杖三十！”

“谁敢求情，同罪！”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张显宗等人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求饶。

齐泰和黄子澄脸色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朱元璋重新坐上龙椅。

“既然你们一个个都这么闲，闲到有功夫琢磨自家人。”

“那咱，就给你们找点正经事做！”

“传朕旨意！”

“朕，将行此生最后一次北伐！”

“北伐？！”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疯了！皇帝一定是疯了！

大明刚刚经历过高丽之战，国库虽然因为南洋的输血而充裕，但推行新政已经耗费了巨大的精力。此刻再兴全国之兵，进行大规模的北伐，简直是穷兵黩武！

然而，更疯狂的，还在后面。

“此次北伐，大军五十万！遍征九边精锐！”

五十万！

这个数字，让整个奉天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朱允炆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要从监国的座位上摔下去。

“命！”

“燕王朱棣，为此次北伐三军总帅！总领蓟州、辽东、大同、宣府等九边所有兵马，节制北伐一切事宜！”

三军总帅！

这意味着，大明最精锐，最庞大的五十万野战军团，从此刻起，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听命于燕王一人！

齐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被身旁的官员扶住。

黄子澄更是双目圆睁。

完了！

他们的试探，不仅没有削弱藩王，反而逼出了一个权势滔天，无人可制的军主！

然而，朱元璋的疯狂，还没有结束。

“为壮军威，为安军心。”

“朕，将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所有人都明白了。

以皇帝如今的身体，他怎么可能亲赴沙场？

这哪里是御驾亲征？

这分明是要当着天下将士的面，当着五十万大军的面，亲自为燕王朱棣站台！

旨意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传向了九边。

东宫，文华殿。

“砰！”

朱允炆一脚踹翻了面前的书案，名贵的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副仁厚谦和的面具，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

皇位，正在离他远去。

而他，无能为力。

齐泰和黄子澄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他们看着彻底失态的朱允炆，嘴唇动了动。

安慰？劝解？

还有何用

许久，黄子澄才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他看着窗外喃喃自语。

“全完了……”

......

洪武三十年，深冬。

一支庞大的军队，以“北伐”的名义，缓缓离开了金陵城。

旌旗蔽日，甲光向金。

然而，这支号称五十万的大军，却满是诡异气氛。

没有出征前的慷慨激昂，没有将士们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了队伍中那辆被无数锦衣卫和御林军重重拱卫的龙辇。

皇帝，就在里面。

可自从大军出城，行进了近一个月，再没有人见过皇帝的身影。

甚至连他那标志性中气十足的骂声，都再也没有响起过。

龙辇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躺在宽大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明黄色锦被。

此刻的他已经瘦脱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像一张干枯的橘子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

曾经那双能让百官战栗，洞察人心的眼眸也变得浑浊不堪。

只有偶尔闪过的精光才证明着，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里还禁锢着那个横扫天下，再造乾坤的洪武大帝。

朱元璋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他这一生，从一个要饭的乞丐，到一个放牛娃，再到一个小和尚，最后提三尺剑，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坐拥万里江山。

杀过的人，比很多人见过的都多。

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神，只信自己手里的刀。

可现在，他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医们跪了一地，皆是战战兢兢。

朱元璋的眼皮艰难地抬起一条缝。

“都……出去……”

“陛下！您现在！...”太医们还想再劝。

“咱让你们……都滚出去！”

太医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很快，巨大的龙辇之内，便只剩下躺在床上，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朱元璋。

以及一个如同雕像般侍立在角落阴影中的身影。

西平侯，沐春。

“沐春。”朱元璋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艰难地转动着眼珠望向那个角落。

沐春立刻从阴影中走出，快步来到龙榻前，单膝跪下，声音沉稳：“臣在。”

“他们……”朱元璋的目光灰败：“咱一个都信不过。”

沐春低着头，不敢接话。

天家之事，君心难测。

他只是一柄刀，皇帝指向哪里，他就砍向哪里。

“允炆那孩子，是块好料子，可惜……做不了咱朱家的皇帝。”

“老四……”朱元璋提到朱棣时，语气变得复杂：“他最像咱。心够狠，手腕也够硬。可就是因为太像了，咱才不放心。”

“咱这一辈子，杀了无数人，也防了无数人。到头来，最要防的，还是自家的儿子。”

朱元璋自嘲地笑了笑，剧烈地咳嗽起来。沐春连忙上前，想要为他抚背顺气，却被朱元璋轻轻推开。

“咱……还没死……”

他喘息了许久，才缓过劲来，目光重新聚焦在沐春的脸上。

“咱的这些儿子、臣子里面，只有你，跟着咱去过南洋。”

“只有你，亲眼见过咱那个十三子，朱桂，和他建的那个大夏国。”

沐春的心脏猛地一跳。

“你跟咱说实话。”朱元璋死死地盯着他，“咱那个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建的那个国，又是个什么样的国？”

沐春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朱元璋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说道：

“回陛下，臣不敢妄议殿下。”

“但臣所见，大夏国，国库之丰，远胜我大明。其军械之利，兵卒之精，亦在九边之上。”

“最重要的一点是……”沐春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说！”

“琼王殿下，志在天下。”沐春沉声道：“但他心中的天下，并非一人一姓之天下。他曾对臣言，帝王将相，皆为过客，唯有华夏血脉，文明传承，方可万世不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汉家儿郎，能永远挺直腰杆，站在世界之巅。”

“好一个‘唯有华夏血脉，文明传承，方可万世不朽’……”

朱元璋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了一些。

“咱没看错他！咱没看错他！”

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沐春的胳膊。

“沐春，咱信你。咱现在，只信你一个人！”

“咱有三道遗诏，要交给你。”

“你，敢不敢接？！”

沐春没有丝毫犹豫，双膝跪地，重重叩首，。

“陛下但有吩咐，臣万死不辞！”

“好！”朱元璋点了点头。

沐春不敢怠慢，立刻从旁边的矮几上取来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还有一个小小的托盘，恭敬地捧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看着那明黄色的诏书。颤颤巍巍地拿起笔：

“你给咱记清楚了！”

“第一道：咱死之后，皇位传于皇太孙，朱允炆。天下兵马，皆归其统辖，着内外文武，尽心辅佐，不得有误。”

这道遗诏，在沐春的意料之中。

这是朱元璋早就定下的国本，也是为了安抚朝堂，安抚天下人心。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臣，记下了。”

“第二道：封燕王朱棣，为‘北方大都护’！”

“总领蓟州、辽东、大同、宣府、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太原，北方九边所有军政大权！”

“凡沿边九王，皆受其节制！北疆万里，但有战事，无需请示朝廷，可自行决断！”

“轰！”

沐春的脑子嗡的一声如遭雷击！

北方大都护！

节制九边！

总领军政！

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他刚刚才宣布传位于皇太孙朱允炆，转头就将大明最精锐、最庞大的北方军团，完完整整地交到了野心最大的燕王朱棣手上！

沐春看着朱元璋，不明白这位心思深沉如海的帝王，究竟在想什么。

他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第三道：若…若将来，朱棣反，允炆无力平叛，或我朱家江山，有倾覆之危，社稷不保……”

“你……”

“你可持咱这最后一道遗诏，立刻南下南洋，寻咱的十三子，朱桂。”

“告之……”

“大明皇位，兄终弟及！”

“着琼王朱桂，即刻发兵靖难，入继大统！”

“大明江山，传位于……琼王，朱桂！”

传位于琼王朱桂？！

兄终弟及？！

这可是足以颠覆整个大明，让天下血流成河的遗诏！

他一手将皇位传给朱允炆，一手将兵权交给朱棣，让他们叔侄相争，相互制衡。

可他竟然还留了这最恐怖的第三手。

竟然将远在海外的第十三个儿子，也拉进了这个棋局！

他这是要用整个天下，来做最后的赌注。

沐春终于明白了。

皇帝不是在为朱允炆铺路，也不是在为朱棣加官。

他是在用自己的三个后代，为整个华夏的未来，上了三道锁！

一道锁住中原的安稳。

一道锁住北方的边疆。

还有最后一道，锁住整个民族的退路和未来！

看着沐春那副惊骇欲绝的模样，行将就木的朱元璋，脸上竟然露出了满意的堪称快慰的笑容。

他将诏书颤颤巍巍地递给沐春。

“记住……”

朱元璋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不到，汉家江山，不保之时……”

“这第三道诏书，绝，绝不可现世！”

“去咱……十三儿子……那里”

话音未落，朱元璋抓着沐春衣襟的手松开。

或许是因为过度操劳，又或是因下南洋耗费了颇多元气，也可能是此次北伐路途颠簸遥远......

洪武三十一年，春。

大明开国皇帝。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于“北伐”途中，崩于龙辇之内。

享年，七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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