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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赴宴


张略宴客那天天气极差,狂风暴雨,季繁的补习班都直接停课了,小孩儿十分自律,自己在房间里吭哧吭哧写作业。

院子里的花木被风雨吹得左摇右摆,徐行看着都发愁,再看一下张略发过来的宴客地址,就更发愁了。

平心院,在西京东边的郊区,导航显示和桂景园离了有将近四十公里,徐行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能是张略从哪里寻摸出来的私家菜之类的。

她打了半天退堂鼓,最后叹口气,只能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仿佛是心电感应,刚做好决定,许青苗就打电话来了,还是视频:“小行姐,你帮我看看这套衣服好不好看。”

粉粉的一套裙子,适合欧美金发碧眼的高个儿女郎穿,许青苗的气场有点跟不上。

徐行不能说真话,也不能说假话,于是转移焦点:“我这么看哪儿能看出来,你问你的造型师啊,术业有专攻。”

许青苗娇滴滴的:“和造型师比起来,我比较信得过你呀小行姐。”

徐行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继续:“或者你男朋友喜欢你穿什么你就穿什么也行。”

许青苗喜悦地笑了出来:“他的品位更不靠谱了,他整天就穿T恤牛仔裤。”

徐行忽然忘记了怎么呼吸。

许青苗没有注意她的失语,还在说:“小行姐你早点过来看看今天的场地,爸爸说婚礼前后要在这里接待贵客,准备一个多月了,今天要请两边家里的人和亲友来检查一下成果,顺便试试厨师团队的出品。”

徐行脱口而出:“两边的亲友?今天不是公司高管聚餐吗?”

许青苗笑:“也属于亲友的一部分,他们都跟我爸爸工作很多年了,小行姐你更是至亲好友啊。”

徐行脑子里嗡的一下。

两边的亲友,两边是哪两边。

许青苗这边,和熊二宝那边。

他的父母,梁启豪,当然还有他自己。

婚礼前的宴会上,新郎怎么可能不出现。

徐行一下就懵了,电话什么时候挂断的都不知道,她就一直那么举着,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气发呆,直到季平安过来问:“你不是六点吃饭吗?地方远的话赶紧出发了,这个雨下得有点吓人,让司机慢点开车。”

徐行目不转睛地瞪着季平安,他说的话似乎被调了倍速,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进入她的耳朵。

她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季平安:“你跟我一起去吧。”

季平安不明就里,说:“去哪儿?啥时候,干啥?”问得还挺严谨。

徐行不放手:“现在,跟我去和我老板吃饭。”

季平安满腹狐疑:“why?”

徐行几近哀求:“我一个人去没啥意思。”乍然又找到一个新的说法:“这种聚餐多半要喝酒,你帮我去顶一顶吧。”

季平安摸着下巴看她,摇摇头:“不对,你不想喝酒,天王老子都不可能强迫你。”

徐行往后一靠,窗玻璃在背上贴着,冰冰凉的,却丝毫无法让她更冷静一点。

她垂下眼睛:“跟我去吧。”说不出任何理由,甚至一边这么请求,一边知道自己会后悔。

可是她无法想象自己独自走进宴客场地与熊二宝狭路相逢的场景。

她不能想象他以未婚夫的身份站在许青苗身边的场景。

光是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她内心已经开始刺痛。

也许季平安在身边能阻止她失态或崩溃,像一条红线,拦住她冲向雷池或火海。

徐行所暗怀的期望不外如是。

季平安对此当然一无所知,但他还是答应了徐行突如其来的要求,刚好李阿姨今天上班,他们得以在二十分钟之后顺利出了门。

季平安穿了一件宝蓝色的长风衣,搭一件v领淡蓝色的羊绒T恤,徐行等在门口看他下楼,真当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真可惜,他们没走到最后。

人生多少事,过后再看,唯一的感慨都是可惜。

太可惜。

大雨倾盆,一路无话。

平心院是个宅子,粗略看去里外里起码占地两千多平米,门口有下马石,有上马石,大门后的影壁上砖雕百鸟朝凤,右下角慎重其事地落了款,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影壁后,宅子以中轴线配合纵轴线,前后四进,左右以长廊连接,每一进布局相似但功能不同,两进之间以花园或庭院间隔,第二进的主厅格外气派宽敞,能容纳上百人之多,是今天宴客的主场。

徐行和季平安迟了不少时间才到,许青苗和助理甜心分头打了好几个电话问到了哪里,每一次徐行接起来,话到嘴边都想说今天不来了,最后又都变成马上马上马上。

再遥远的路,最后还是到了,她在门口徘徊,望着影壁上的一刻一划假装入神,怎么都鼓不起勇气绕过去。

这里离主厅还远,里面的招呼谈笑此起彼伏仍断续传来,徐行敏锐地捕捉着其中自己熟悉的声音,却拿不准听到了什么。

一颗心砰砰砰,跳出了轰鸣之声,她口干舌燥。

如果进去一眼看见熊二宝,她说什么?做什么?是装作没看见远远避开,还是大大方方上去招呼?

总之——

“别搞砸了。”徐行忍不住说出了声,严厉而无奈地告诫自己。

季平安在旁边说:“怎么了?”

徐行摇摇头。

三赢,四赢。

梁启豪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熬过去——“别搞砸了。”

避开季平安探询的眼神,徐行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马当先走进了影壁旁的月亮门。

主厅里热闹得很,起码来了四五十个宾客,徐行进去,像被磁石吸引,真的一眼就看见了熊二宝,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落肩T恤,和许青苗站在主厅的一头和几个年纪略大的人聊天,应当是家里的亲戚,微微弯腰,略带礼貌笑容,像个成熟的大人。

这明明是意料中事,徐行还是跟受了惊一样遽然扭头,季平安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她摇头,没法说,怎么说,说什么好?

主厅张灯结彩,角落里低调地陈设着高脚窄身多宝架式样的精致小食餐架和酒水架,点心也是中式造型,和整个宅子的风格浑然一体,主厅两边的小厅宴开六席,酸枝木的中式圆桌一席八位,七点正餐,徐行远远看了一眼桌上的上好骨瓷,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买不起这么一套。

张略在主厅的另一头坐着,他是主人家,大家都围着他在说话,徐行正要上去打招呼,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个季平安。

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一个多么差劲的决定。

别的不说了,她怎么介绍季平安都是个问题,难道就晾着他当跟班,却当作一个大活人不存在。

她踟蹰不前,这时候梁启豪过来了。“徐总。”一如既往的合身西装,可能因为今天由头喜庆,颜色换成了略明快的浅灰色。

和徐行握过手后,梁启豪转向了季平安,礼节很周到:“这位是?”

徐行深吸了一口气:“繁繁爸爸。”她尽可能笑得不那么勉强,“姓季,我女儿叫季繁。”

梁启豪点头问候:“季先生。”

他略微打量了一下季平安,说:“季先生是不是做医生的。”

季平安微笑:“从哪里看得出来?”

梁启豪说:“直觉。”

“我是牙医,医生里技术难度比较低的一种医生。”

梁启豪笑了:“但也是医生里挣钱比较多的一种。”

他伸手按在季平安的肩膀上:“这个宅子是仿照洛阳卢氏的宅子建造的,里面很大,花样繁多,我带你转转吧。”

向徐行点点头:“徐总你去忙好了,我恐怕你还有很多人要招呼。”

梁启豪把季平安带离了主厅,心里七上八下,她现在是方便了,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天都知道。

梁启豪不会把季平安拉去跟熊二宝打招呼吧?许青苗不会看到季平安就冲过去叫姐夫吧。

然后徐行想到,梁启豪把季平安带走,恐怕也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幕——

最好别发生,或者晚一点再发生。

她按下徒劳的担心,沿着主厅的墙脚绕了个大圈避开许青苗和熊二宝,去和张略以及同事们寒暄,言语之间她自认应付得没什么问题,只是每次不经意间视线掠过熊二宝,哪怕话说到一半,也会情不自禁地顿一下,短促地卡在那里。

她宛如身外有身,一个人站在地上说场面话,另一个人悬浮在空中,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此情此景宛如幻象飘摇,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虚无之感不断沉重而决然地冲上徐行的咽喉,酸涩带苦,宛如吞下一口拌了柠檬的铁锈。

她支撑着和张略他们说完一轮话,抽身走到酒水架边,拿了一杯酒,唐培里侬的年份香槟,为了配合气氛,装在唐代风格的酒具里,一杯有正常香槟杯一杯半那么多。

但凡来个小学毕业的中国人,到这里都会很自然地开始念诗——葡萄美酒夜光杯。

她没几口就干掉了一杯,喉头似有似无的怪味似乎淡了,徐行于是又急急忙忙地喝了一杯。

酒精流入空空的肠胃,被血液吸收,给她带来越来越浓烈的晕眩感,而与之伴随而来的是浓厚如永夜的悲伤。

她和熊二宝第一次在一起,也是喝了酒,如果没喝酒,也许她就不会发出那条位置信息,熊二宝就不会上楼,两个人可以一直是打拳的朋友,打游戏的朋友,喝酒的朋友,今天她在这里,就只需要举杯为朋友送出自己的祝福。

她喝完一杯又拿了一杯,刚送到嘴边,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喊:“小行姐,你在这里啊,我到处找你。”

她扭头看见许青苗在主厅另一头向她挥手,熊二宝似乎走开了,徐行迟疑了一下,迎着她走过去,想着总是要打招呼的,不如快点说几句话就撤退,刚走几步,熊二宝从许青苗旁边的小厅出来了,旁边跟着厉志和徐行之前见过的熊霸王拳馆的两个股东,四个男人笑得哈哈哈的不知道高兴什么,向许青苗那边走去。

徐行在主厅的中间原地急刹,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大幅度一扭身,硬从两个站在旁边聊天的宾客中间穿过去。

在人们诧异的眼光注视下,她连抱歉都没说,举着酒杯小跑进离她最近的一个出口,那儿垂着帘子,颇为隐蔽,然后发现原来里面是洗手间,而且是男洗手间。

许青苗还在外面叫她,声音好像越来越近了,徐行慌不择路进了洗手间,把门一反锁,扭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色煞白,右眼里却爆出了鲜红的血丝。

她出门之前化妆眼睛好好的,这会儿里面的血管却好像爆了,一大片鲜红晕在眼白上,触目惊心。

徐行放下酒杯,靠近镜子,指尖轻轻按了按眼皮,不痛,但眼角湿润,隐隐有血印。

她低下头,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洗手间里格外清晰,像一个疲惫破旧的风箱,鼓动着胸口起伏,隐隐作痛。

门外来了人,推了推门发现锁着就离开了,之后又来了人,这次没推门,也没走,在门口窃窃私语。

“厉少,你刚才是不是看见那个谁了?徐总,二宝以前的女朋友。”

徐行一惊,她很善于记人的面目和声音,现在说话的人似乎是熊霸王拳馆那个叫陈达的股东,另一个自然是厉志。

厉志说:“是她,她怎么来了。”

陈达说:“我刚听很多人叫她徐总,我去问了一下,说她是天路的副总裁。”

厉志显然懵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真的假的?二宝未婚妻家那个天路?”

“是啊,这儿还能有几个天路。”

“我靠,这怎么搞?这怎么会搞到一起的。”厉志喃喃自语,“难怪上次开策划会有个编剧说现实比小说胡扯蛋多了。”

陈达没好气:“现在不是扯剧本的时候,二宝呢?他知不知道前女友在这里。”

厉志说:“好像不知道。”

陈达说:“我觉得不能给他知道。”

“啥玩意儿。”

“他知道这个女的根本没离婚,纯骗他感情之后,跟死过一次似的,以前那么开朗的人,话都不说了,过完年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儿,现在这么再见到,我靠,万一这个女的又去勾搭他,还结个屁婚。”

厉志哼了一声:“达哥,你不是怕二宝被人骗吧,你是怕他万一跟前女友跑了,这个婚结不了,你拳馆就完了对吧。”

陈达调门提高,有点生气了:“放你妈的屁,哪儿跟哪儿。二宝是我兄弟,他给人骗你不闹心啊?”

厉志说:“说实在的,那个女的是很厉害没错,但真不像骗子,到底咋回事呢。”

他话没说完,又有找洗手间的人进来了,一看场面就嘀咕:“哟,还要排队呢。”

一分钟后,门外的人全都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说,“谁今天特地来这儿拉稀是不是啊,这么老半天不出来。”

徐行缓缓呼出一口气,双手按在洗手台上,深深低下头,一颗一颗带着血痕的眼泪滴落在大理石台面上。

她不在乎别人说她是骗子,某种程度上,她确实是个骗子。

真正在徐行脑子里雷鸣一般反复炸响的,是熊二宝“跟死过一次似的。”那句话。

那么开朗的一个人,话都不说了。

徐行将手边满满的那杯香槟一饮而尽,而后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一下又一下。

六点四十多,徐行接到了无数催她入席的电话,她躲无可躲了,只能从洗手间里出来。

主厅空空荡荡的,正餐即将开始,大部分宾客都在小厅落座了。

她走到大门处,往外张望了一眼,还是在下大雨,她给季平安打电话:“你在哪儿?我们走吧,我眼睛出血,不想吃饭了。”

季平安很吃惊:“眼睛出血?撞到了还是怎么回事?严重吗。”一迭声问。

如果他还是徐行的老公,他是一个多贴心的老公啊,注意力都在应该在的地方。

她压下自己的感叹,避而不答:“我们走吧。”

季平安说的是:“我叫了个车,已经在回家路上了。”声音平静了下来。

徐行说:“为什么?”

季平安沉默了一会儿,说:“和青苗结婚的,是你之前五个加大的那个男朋友对吧,他来我们家看过房子。”

这次轮到徐行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太适合在那里待着,所以就先走了。”

一阵凉飕飕的风带着雨滴从主厅门缝里吹过来,徐行一抖,季平安说:“总之,我们回家见吧。”把电话挂了。

徐行无力地垂下手臂,手机差点摔在地上,猛灌下去的香槟开始上头,她耳热脸红,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要用力呼吸才有氧气进去。

她想回家,想躲进那间小小的阁楼房间里,用毯子紧紧抱住自己,睡过去。

人有伤心事就该睡过去,梦里想哭就马上哭出来。

眼前的世界开始有些颠倒,徐行靠着主厅门边的墙壁,腿在抖,她打定了主意,这顿饭不能吃了,她要马上离开。

她伸手去推主厅的门,身后有人喊她:“小行姐,小行姐,你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许青苗在叫她。

徐行恍惚地回头望过去,许青苗正走出左边的小厅,满面笑容地向她挥手,与此同时,熊二宝快步从右边的厅里走了出来,一脸诧异,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

徐行和他四目相对。

熊二宝的神色一下就变了。

他骤然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徐行,两人之间相隔几十米,徐行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脚绊到了主厅的门槛,她重心乱了,往后一倒,重重坐了下去,腿在门槛内,大半个身体摔在了门槛外,尾骨响亮的一声响,徐行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飞快往主厅的左侧回廊冲了过去。

她摔的时候许青苗尖叫了一声,叫她的名字,紧跟着就喊:“二宝,你干嘛,你去哪儿。”

徐行没敢回头看,更没看路,只是顺着走廊跌跌撞撞走,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如果有人遇到她,只需要看一眼,就会知道某种不可名状的痛苦正绞住眼前这个女人的咽喉,像吞下了一把把钢针,此刻进入血管,游走于四肢百骸,和内心的灼烧感相比,刚才摔倒带来的疼痛更像是分散注意力的良药。

她慌不择路,走过好几个绕弯,穿过一个小花园中心的走廊,眼前出现了一片荷塘,夏日未到,荷塘里只有残叶和清水。

荷塘两边的回廊有掩门,而且锁上了,应该再进去就是第三进主人家居住的地方,距离主厅已经很远,清静得宛如世外桃源。

徐行无路可走,也走不动了,她慢慢在掩门外的角凳上抱膝坐下来,埋头于自己的双臂间。

雨铺天盖地地下,连丝成幕,打着飞檐上的水晶瓦,响彻耳边。

这一刻她的寂寞与悲哀都到了顶峰,一声古怪的“咿呀”冲出喉咙,而后是窒息之人挣扎时会发出的咯咯响,再之后,徐行终于嚎啕大哭。

人生中所有的不如意这一刻浩浩荡荡联袂而来,压在她的心上,她的背上,质问,嘲讽,辱骂,讥笑,贬抑,侮蔑,人前的风光或坚强不过是一缕月光下的蕾丝,跟着心碎变成千万片,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她喊了出来,没有任何含义,只是哀鸣,伴随着仿佛无穷尽的热泪从指缝间渗出来,落在膝盖上,又顺着光滑的肌肤跌落到地。

她哭得像世界再没有明天,哭到喉咙迅速的嘶哑,每一次抽泣就像砂纸在新裂的伤口上研磨,哭到发出短促而粗粝的嘶喊,断断续续,无法成声。

她哭到眼前都是黑的,身子坐不住了,于是顺着角凳跌到地上,她捂住自己的脸,雨水随着大风吹进来,打湿了她的背,头发和脸,冰冷刺骨,她不管不顾地痛哭着,偶尔抬头,手心已经晕满了黑色眼线,红色眼影和口红混杂的污迹,还有血丝。

任何防水的化妆品都挡不住眼泪,眼泪是人心被腐蚀后流出来的副产品。

她哭了不知道多久,喉咙都嘶哑了,但还在顽强地抽噎着,声带被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撕裂和拉扯。

有人蹲在她面前,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说:“Ada姐,你在这里啊,我到处找你。”

徐行猛抬头,熊二宝就在她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大狗狗那么温顺,还是只穿那件短袖T恤,被风吹着,皮肤都有点发红。

他把徐行耷拉在脸上的湿发拨开,给她掖到耳后,带来徐行从未忘却分毫的触感与气味。

她不错眼地看着熊二宝,犹豫着举起手在自己面前挥了挥,如果他随之消失,那就是另一场梦魂相见。

但他还在那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地说:“Ada姐,你怎么哭了呢。不要哭了。”

徐行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极温暖,极宽大的手,握住就像能得到了再世为人的安全感。

徐行的声音颤抖着,她很冷,又很累,用尽了力气才能说出话来,每个字都抖得像碎落的枯叶:“二,宝,对,不起,对不起。”

熊二宝蹲在她面前,看着她。

他轻轻地说:“青苗一直说,要介绍徐总给我认识,说徐总是她的救命稻草,徐总在,公司就没问题,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操心,说了好多次,我以为徐总是个男的。”

徐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珠子落在了她的胸口。

熊二宝苦笑起来:“刚才她说要出去找一下徐总,然后她在门口叫小行姐,我想怎么可能会这么巧,还有第二个人叫你的名字。”

徐行呜咽着低下头去。

熊二宝没说话了。

他任由徐行死死握着他一只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肩膀,带着血痕的眼泪落在他的手指上,汹涌连绵,徐行嘶哑地继续哭着,像和族群失散的一只孤狼,已经失去了吼叫的能力,但还在不知疲倦地呼喊。

她下意识地,拼了命地抓住熊二宝的手,指甲抠进了他的皮肤,往自己身体的方向拉扯着。

熊二宝看了看外面的雨,轻轻叹了口气,说:“Ada姐,这里太冷了,我带你进去。”

他挣脱开徐行的手站起来,又弯腰去扶她,徐行温顺地站定,身不由己地抽噎着,擦了一把眼睛,手背上全是血痕,她哭得太狠,大概眼里的血管爆得更多了。

熊二宝马上被吓坏了:“Ada姐??你这是什么情况,你眼睛怎么了??”

他双手端着徐行的脸往上抬,仔细看她的眼睛,倒吸凉气,用命令的语气说:“不要哭了,Ada姐,别哭了,出血了啊傻瓜。”

徐行抬眼看着他,眼前发黑,发飘,她有点看不清了,但还是拼命睁大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一闭上熊二宝就消失了。

最后她实在承受不住内心的负担,张开双臂抱住了心上人,她所喊叫的,是她每天在梦里重复的台词,一遍又一遍。

“不要离开我,二宝,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熊二宝放下了手,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徐行绝望地收紧了双臂,就像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从自己卧室的门缝里看着母亲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从家里离开,看都没往她这边看一眼,她听得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拼了命地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但妈妈既没有听见,也没有感应,她走得很远,走得太远了,以至于想要回来的时候,徐行亲手关上了所有她母亲想要打开的门。

之后的十年二十年,那个声音从未消失过,只不过大部分时候被世间喧嚣与自以为是的得意所压抑,徐行很少再真的听见。

直到如今。

直到这一秒。

不要离开我。

她母亲永远不知道她曾经这么哀求过,徐行早不再需要她回应了。

而熊二宝说:“我不会离开你的,Ada姐。”

徐行抬起头来,熊二宝的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两个吻,而后移到嘴唇上,此刻她的惊愕远远大于幸福,仿佛梦中爬上了百丈高峰,正向下凝视着黑色深渊,不知道自己怎么归去。

她睁开眼睛,越过熊二宝的肩膀,她看到许青苗的身影出现在了回廊的另一头。

她的神色里不仅仅是震惊,还有强烈如地狱火一般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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