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故事


那时候的日子不如如今大齐这般,虽有内患,但大抵百姓日子都比以往好过。

而在元末那个时候,在濠州这里,日子是能用肉眼看见的苦。

当时的土地大多攥在少数蒙汉地主手里,像朱家朱五四这样的佃户,便是一年到头流尽了汗,交完地租和官府的苛捐杂税,锅里也剩不下几粒米。

累死累活,也没有活头。

只因一层“南人”的户籍,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们在律法、仕途上矮人几等。

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对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来说,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体面。

于是,当家里的儿子到了年纪却拿不出半文聘礼时,一种无奈的生存智慧便成了惯例。

让儿子“出”去,给家里“换”一条活路。

这便是“入赘”,做别人家的“养老女婿”。

儿子入了他家的户籍,传他家的香火,换来的是自家爹娘和兄弟姐妹能多一口吃食,能勉强熬过又一个寒冬。

就像朱家,老二朱重六入赘了唐家,老三朱重七也走进了刘家的大门。

这绝不是体面的联姻,而是两个贫困家庭之间,用一个人的未来,交换眼前生存的冰冷契约。

然而,血脉的根,哪里是户籍文书能轻易斩断的?

入赘的儿子,人虽在妻家的屋檐下,心却还悬在原生家庭的破茅屋里。

爹娘一声沉重的咳嗽,幼弟饿急了无力的啼哭,都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时时牵引着他。

于是,隔三差五的“走动”便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老家的父亲或兄长,会寻上门来,脸上堆着窘迫的笑,话不说透,只说“日子艰难,来瞧瞧你”,或者“官府又派了差钱,实在凑不齐”。

这便是民间所说的“打秋风”。

从妻家米缸里舀出的一升糙米,从自己口粮中省下的半块干粮,乃至咬牙替老家垫上的赋税……这些微薄的接济,是儿子对原生家庭无法割舍的责任,却也成了新家庭里不易化解的芥蒂。

妻子娘家的脸色会越来越难看,乡邻的闲言碎语也像风里的沙子,无孔不入。

赘婿活在两个家庭之间,两头为难,两头愧疚。

这根名为“亲情”的绳索,在太平年景已勒得人生疼,一旦遇到大灾大难,便会骤然绷紧,成为能压垮一切的负担。

元至正四年,那场席卷淮西的旱灾、蝗灾和瘟疫,便是这场终极的考验。

灾荒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吞噬了地里最后一点绿色,也吞噬了朱五四夫妇和长子朱重四的生命。

当幸存的朱元璋和二哥朱重六守着至亲尸体,却寻不到一寸安葬之地时,他们本能地走向了那条熟悉的求助之路。

去找入赘刘家的三弟朱重七。

这一次的“打秋风”,要的不是一口粮,而是一抔能让亲人入土为安的黄土。这是绝望之下最沉重、也最无望的恳求。

然而,灾荒之下岂有完卵?刘家也已自身难保,朱重七夫妇同样病倒在榻,气息奄奄。兄弟俩站在院门外,听着里面的咳喘,最终连门也没能敲响。

这场天灾,终于将这根系着两个家庭、勉强维持平衡的绳索,彻底扯断。

后来,幸得乡人刘继祖不忍,舍了一小块荒地,才让逝者得以草草掩埋。

黄土坟前,朱重六与朱元璋这对兄弟,一个将回到那入赘的、同样风雨飘摇的“家”中去。

一个则要转身走向茫茫乱世,不知所终。

一场“秋风”,就这般吹散了一个家。

李翠翠当初听说这事,虽只是个故事,心里却堵得难受。

大抵是因为她也是苦过来的人,懂得那滋味。

年景不好的时候,连肉味都闻不着,哪像如今这般光景。

只是难过完了,她也明白宋溪的意思。

虽说如今没有这样的人家了,可难保那些个家里日子好过些的却还存着“打秋风”的心来做上门女婿。

李翠翠自然是不肯的。

因而,这些多子的人家她都不敢看上眼。

可这年头大多数人家都是因着这个原因,宋家虽算不错,可也不是什么有权势的人家。

这挑来挑去,自然一直没个定数。

好在如今还是六七月,还有个半年缓缓,不然这罚银定要交了。

就这般,又过了小半个月,到了书院的休沐日。

天色还泛着蟹壳青时,在书院舍号的宋行远就醒了。

书院旁有一处河道,此时正传来咿呀的橹声。

宋行远今日醒来的实在早,舍号的另外三位同窗还在睡梦中,只听到此起彼伏的沉沉鼻息。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就着铜盆里隔夜的冷水抹了把脸。

夏日清晨,水温倒也宜人。

昨日就已打点好的青布包袱就靠在床头,里面是几件浆洗得挺括的细布学衫、两本边角翻卷的笔记,还有省下的几块书院灶上做的绿豆糕和松子糖,以及他靠抄书自己挣来,又多添了几块。

都用油纸仔细包着,是带给家里人的。

宋家如今不缺这些吃食,不过宋行远还是记着。

吃着好吃便打算带回去给家中尝尝。

他拎起包袱,先推开面向天井的雕花长窗探看。

清晨湿润的微凉气息扑面而来,天井里青石板地上湿漉漉的,蓄着一洼洼浅水,倒映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

几株芭蕉的阔叶上,露珠滚来滚去。

他轻轻掩回窗,转身从房门走出,脚步轻快。

穿过回廊,路过静悄悄的讲堂,那里还残留着昨日灯烛的烟气与墨香。

值宿的老门房蜷在门房的小竹椅上打盹,听见动静,眯缝着眼冲他摆了摆手。

宋行远点头回礼,吱呀一声推开书院那扇斑驳的乌漆门。

门外,临河的小街已渐渐苏醒,对岸有妇人“砰砰”地捶打着石阶上的衣物。

卖菜船慢悠悠地划过,留下水痕与几声吴侬软语的交谈。

他并未独自离去,而是立在门前覆着薄苔的石阶上等。

不多时,两个身影便从宿舍方向快步赶来,同样背着简单的行囊,脸上却都是掩不住的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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