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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醉人的铁


马车离开了官道,拐进了一条被荒草吞没的土路。

车轮不再发出那种压在石板上的脆响,而是变成了沉闷的、碾碎土坷垃的“噗噗”声

周围的景色变了。

饶阳县城的灰墙黛瓦被甩在了身后。

前面是铺天盖地的玉米和高粱。

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些宽大的叶片上,泛起一层金红色的光泽,像是一片燃烧的海。

风吹过,叶片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巨响,掩盖了马蹄声,也掩盖了车上三个人的呼吸声。

“那是哪儿?”

皮埃尔神父勒紧了缰绳,那双湛蓝的眼睛里透着一丝不安。

这里太荒凉了。

除了庄稼,还是庄稼。

没有路标,没有村庄,甚至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大泽。”

陈墨坐在酒桶的缝隙里,手里紧紧握着那枚手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旁密不透风的青纱帐。

“在本地人口里,这片连着深县、安平、饶阳三县交界的洼地,就叫大泽。以前是土匪窝,现在是咱们的家。”

张金凤缩在另一边,早就把那个癞痢头的假发套给扯了下来,正拿着衣襟拼命扇风。

“老陈,你确信接应的人在这儿?进了这就跟进了迷魂阵似的,可能转三天都转不出去。”

陈墨没回答。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挂在了马车的车篷边上。

红布在风中飘荡,像是一团跳动的火苗。

马车继续前行了大约二里地。

前方的路断了。

一条干涸的河沟横在面前,沟里长满了芦苇。

“吁——”

神父停下了车:“没路了,先生们。”

“应该是这了。”

陈墨跳下车,站在河沟边,没有喊话,也没有发信号。

只是静静地站着。

陈墨知道王成政委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肯定是为了给他们解围,所以也肯定会派人来接应的。

只不过周围静得可怕,只有蝈蝈在草丛里嘶鸣,没有一点人的踪迹。

也就在这时,芦苇荡里传来了一声鸟叫。

“布谷——布谷——”

这声音很像,但在陈墨耳朵里,却有着独特的节奏。

两长一短。

陈墨把手放在嘴边,回了一声。

“咕——咕——”

那是斑鸠的叫声。

这也是冀中平原游击队常用的暗号。

下一秒。

原本平静的芦苇荡,像是被风吹开的水面,突然向两边分开。

几十个头上扎着白毛巾、身上穿着对襟褂子的汉子,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河沟的对岸。

领头的,是一个黑脸膛、腰里别着两把驳壳枪的汉子。

正是马驰。

“陈教员!”

马驰看见陈墨,那张紧绷的脸上瞬间绽开了花,连滚带爬地冲过河沟,一把抱住了陈墨。

“您可算回来了!政委都急得要在地道里转圈了!”

陈墨拍了拍马驰的后背,感觉到了那一身汗水和泥土的味道。

那是战友的味道。

“东西都在车上。”

陈墨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快,卸车。这地方不宜久留。”

马驰一挥手,身后的战士们立刻围了上来。

这些战士看着那辆洋气的四轮马车,还有那个穿着黑袍子、一脸惊恐的洋神父,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但手底下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

“轻点!都轻点!那里面是宝贝!”

张金凤也跳下车,恢复了那副当团长的架势,指挥着战士们搬运橡木桶。

“这桶咋这么沉?”

两个年轻战士抬着一个桶,憋得脸红脖子粗。

“废话!里面装着五十条人命呢!”张金凤骂了一句。

皮埃尔神父站在车辕上,看着这群拿着土枪、长矛,甚至还有拿着大刀的中国农民。

这就是传说中的……游击队?

没有整齐的军装,没有像样的武器,甚至很多人连鞋都没有,光着脚踩在泥地里。

但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光。

那种光,他在饶阳县城的那些伪军眼里没见过,在那些凶神恶煞的日本兵眼里也没见过。

那是一像是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的不屈的光。

“这就是……你的军队?”神父转头问陈墨。

“不!神父,这是人民的军队。”

陈墨纠正道。

“咔嚓——”

一个橡木桶的盖子被撬开了。

一股浓郁的红酒香气,瞬间弥漫在荒野之上。

紧接着,一只沾满油污和酒渍的大手伸进去,捞出了一根黑黝黝的、裹着油纸的铁管子。

撕开油纸。

蓝汪汪的枪钢,在夕阳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好家伙!三八大盖!还是新的!”

马驰的眼睛直了。

周围的战士们也都围了过来,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呼吸都变得粗重了。

那是枪。

是他们做梦都想拥有的、能杀鬼子的快枪。

“都有!”

陈墨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

“把枪捞出来,就在这儿,用酒洗!”

“用酒洗?”马驰愣了一下,“这……这可是红酒啊,怪可惜的。”

“这酒里有枪油,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喝了。”

陈墨拿起一块破布,蘸着桶里的红酒,开始擦拭枪机上的黄油。

红色的酒液,顺着黑色的枪管流淌下来,滴在黄土地上,像是一滩滩尚未干涸的血。

酒香混着枪油味,还有那股子泥土味,在空气中发酵成一种醉人的气息。

皮埃尔神父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些粗糙的汉子,用那一桶桶昂贵的波尔多红酒,去擦洗那些杀人的利器。

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但这又是……如此的充满了诗意。

那是铁与血的诗意。

“神父。”

陈墨擦干净一支枪,重新组装好,拉动枪栓,听着那声清脆的撞击声。

然后,从怀里摸出两根金条,塞进了神父的手里。

“这是酒钱,还有……车钱。”

神父看着手里的金条,又看了看那些正在兴奋地擦枪的战士。

叹了口气。

把金条推了回去。

“拿走吧。”

神父耸了耸肩,重新拿起了鞭子。

“虽然我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你们把我的酒变成了洗涤剂。但是……”

指了指远处的天空。

“比起那些日本人,我更希望这片土地上,能多一些像你们这样的人。”

“这酒,就当是……上帝请你们喝的。”

“愿上帝保佑你们”

说完,神父一甩鞭子,驾着空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个孤独的、黑色的十字架。

陈墨收起金条。

转身。

看着眼前这支正在迅速武装起来的队伍。

五十支步枪,两挺机枪。

这在大兵团作战里,连个浪花都算不上。

但在冀中平原的敌后,在这片被封锁、被分割、被压迫的土地上。

这就是五十颗火种。

“马驰。”

“到!”

“把枪分下去。每个战斗小组,两支。”

陈墨的目光,投向了远处那片深邃的青纱帐。

“走吧。”

陈墨提起那支刚组装好的三八大盖,大步向着青纱帐深处走去。

“回三官庙。”

“咱们去跟政委……汇合。”

风吹过高粱地。

叶片摩擦的声音,像是一阵阵低沉的战鼓。

这片土地上的铁,终于开始发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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