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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章 五味杂陈


酸。

那是一种能把牙根子都泡软了的酸气。

地道里的温度高得吓人,那扇用来阻隔火势的包铁门板,已经被烧得暗红,像一块刚刚出炉的烙铁。

门板这边,几十个从地窖里搬来的黑陶坛子被砸开了泥封,一股子陈年老酸水的味道,混着那一麻袋卤盐的咸涩,在这狭窄闷热的空间里发酵、膨胀。

陈墨手里拿着一块湿布,捂着口鼻。

眼睛被那股酸气熏得直流泪。

“动作麻利点儿!”

马驰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那张嘴一张开,一口地道的冀中土话就蹦了出来。

“这味儿,真他娘的冲!顶风都能臭出十里地去!别介磨蹭了,赶紧的,把那风箱给老子架起来!”

几个战士抬着那个巨大的木制风箱,呼哧带喘地挤了过来。

这是村里铁匠铺打铁用的家伙,风力大,劲儿足。

“二妮,倒!”

陈墨指了指那个早就挖好的、紧贴着门槛的导流槽。

“中!”

二妮脆生生地应了一嗓子。

那双粗糙的大手抱起一个几十斤重的酸菜坛子,腰眼一较劲,坛口倾斜。

浑浊的、泛着黄沫子的酸水,哗啦啦地倒进了那个拌满了卤盐和沙子的槽里。

“滋啦——”

高温瞬间将液体沸腾。

白色的蒸汽像是开了锅的馒头铺,轰的一下腾了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水蒸气。

卤水里的氯化镁在高温下分解,混着酸菜水里的醋酸和乳酸,发生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连陈墨都算不清楚的化学反应。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玩意儿——辣眼睛,呛嗓子。

“摇!给老子使劲摇!”

马驰一脚踹在风箱的屁股上。

两个膀大腰圆的战士,那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呼嗒!呼嗒!”

风箱拉动的声音,沉闷而有力。

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白色酸雾,被风箱产生的强大气流裹挟着,顺着特意留出来的、通往外面的气孔,也是鬼子灌汽油进来的那个洞口,死命地反灌了回去。

以毒攻毒。

这招数不讲究,但管用。

地面上。

火还在烧,汽油还在顺着管子往里灌。

负责“火攻”的日本工兵小队,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得意的笑。

他们戴着防毒面具,也不怕烟熏火燎,就等着看这帮“地老鼠”被烤熟的惨状。

突然。

那个守在洞口的日本兵,觉得有点不对劲。

洞口里原本往里吸的风,怎么突然变向了?

紧接着,一股白茫茫的雾气,像喷泉一样,从洞口里喷了出来。

“纳尼?”

那个日本兵刚想凑近看看。

那股白雾瞬间包裹了他。

即便戴着防毒面具,那股无孔不入的酸气还是顺着面具的边缘、顺着衣服的缝隙,钻了进去。

皮肤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在咬。

而那些没戴面具的辅助兵,更是倒了大霉。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响成一片。

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喉咙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烧红的辣椒面,火烧火燎地疼。

“八嘎!是毒气!八路用毒气了!”

一个军曹捂着眼睛,惨叫着往后退,一脚踩进了旁边的烂泥沟里。

原本井然有序的投毒现场,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地道里。

听着外面传来的那阵阵鬼哭狼嚎,马驰乐得直拍大腿。

“该!这就叫现世报!让这帮狗日的也尝尝被熏的滋味儿!”

他转过头,看着坐在地上的陈墨,竖起了大拇指。

“陈教员,您这脑瓜子,那是真好使。这招叫啥?‘酸菜炖鬼子’?”

陈墨没笑。

他靠在土墙上有些虚脱。

这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更是心里的累。

这种土法上马的化学战,也就是能恶心恶心鬼子,拖延一点时间。

真正要命的,还是怎么熬过这漫漫长夜。

“都歇会儿吧。”陈墨摆了摆手。

“轮班摇风箱,别停。只要这烟不断,鬼子就不敢轻易靠近洞口。”

战士们松了一口气,纷纷瘫软在地上。

这就是一群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兵,粗糙,耐造,给点阳光就灿烂,给口吃的就能拼命。

角落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个黑瘦的小战士,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半块锅盔,硬得跟石头似的。

“饿咧?”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兵,瞥了他一眼。

这老兵叫老秦,那是正儿八经的陕北红军老底子,一口秦腔味儿,说话跟嚼生铁似的。

“叔,饿得心慌。”

小战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缺了半颗的门牙。

他是山西那边过来的,说话带着股陈醋味儿。

“给额掰一块。”

老秦也不客气,伸手就掰了一大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老高,嘎嘣嘎嘣地嚼着。

“这锅盔不行,没额们那疙瘩的硬实。额们那儿的锅盔,那是一绝,又能当干粮,又能当盾牌,鬼子的刺刀都捅不穿。”

老秦一边嚼,一边吹牛。

“得了吧,秦大叔。”

旁边又凑过来一个脑袋,是个四川籍的伤员,腿上缠着绷带,却是个闲不住的嘴。

“要说吃,还得是咱们四川的腊肉。那味道,巴适得板!切一片下来,晶莹剔透的,油珠珠都在往外冒。就这酸菜水,要是能有一块腊肉煮进去,那才叫安逸哦!”

“这就是个土命。”

马驰听不下去了,插了一嘴。

“咱们冀中这儿,那是驴肉火烧最地道。刚出炉的火烧,外酥里嫩,夹上那焖得烂熟的驴肉,咬一口,满嘴流油。那才叫……哎呦,说得老子口水都出来了。”

狭窄、闷热、充斥着酸臭味的地道里。

来自天南地北的口音,就这么混杂在了一起。

河南话、陕西话、四川话、河北话……

这些方言,平时听着南腔北调,甚至有时候互相都听不大懂。

可在这生死关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它们却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最温暖、最有人情味儿的声音。

二妮也凑了过来,她把那个空了的酸菜坛子当凳子坐。

“俺不挑。”

她那大嗓门一亮,压过了所有人。

“俺就想吃俺娘烙的葱花饼,那面是新麦子磨的,白得跟雪似的。葱是自家地里拔的,嫩得掐出水。那饼烙出来,金黄酥脆,一层一层的。俺能一口气吃五张!”

说着说着,二妮的声音低了下去。

“可惜……木牛机会咧。”

地道里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些关于食物的争论,那些带着家乡味道的方言,最后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家。

那是每个人心里最软的一块肉,碰不得,一碰就疼。

他们的家,有的在黄土高坡,有的在巴山蜀水,有的就在这脚下的平原。

但现在那些家大多都已经没了。

被火烧了,被炮炸了,被鬼子糟蹋了。

只剩下这群无家可归的人,聚在这个老鼠洞里,守着最后一点念想,跟这操蛋的世道拼命。

陈墨看着他们。

看着老秦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看着小战士那双渴望的眼睛,看着二妮那因为想家而耷拉下来的肩膀。

突然觉得,这才是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力量。

不是什么主义,不是什么口号。

就是这股子为了能再吃上一口热乎饭,为了能再听见一声娘叫唤,为了能让以后的娃娃们不再像他们这样遭罪的……

活下去的念想。

“想吃吗?”

陈墨突然开口了。

他的普通话在这群方言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沉稳。

众人都抬起头看着他。

“想。”

二妮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就打。”

陈墨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

“把鬼子打跑了。咱们就在这北小王庄,摆上一桌。”

“有驴肉火烧,有腊肉,有锅盔,还有……葱花饼。”

“咱们把全中国的菜,都凑齐了。好好地,吃一顿。”

“中不中?”

他学着二妮的腔调,问了一句。

“中!”

二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是饿极了的人看见了白面馒头的光。

“要得!”

四川伤员一拍大腿,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那敢情好!”

马驰嘿嘿一笑,摸了摸肚子。

“陈教员,这话可是您说的。到时候要是没驴肉,我可不依。”

地道里的气氛,莫名地松快了一些。

那股子酸臭味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

地面上。

高桥由美子站在村口的那辆指挥车旁。

她戴着白手套,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手帕,轻轻捂着鼻子。

那股从地底下反涌上来的酸气,即便隔着几百米,依然能闻得到。

“咳咳……”

几个退下来的日本兵,正在路边剧烈地咳嗽,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这是什么?”

高桥由美子皱着眉头,问身边的防化兵军官。

“报告!”

那个军官也是一脸茫然,手里拿着试纸,比划了半天。

“不是芥子气,也不是路易氏气。成分很复杂……主要是酸性气体,还有……还有一种像是腐烂蔬菜的味道。”

“腐烂蔬菜?”

高桥由美子愣了一下。

随即,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讽刺的冷笑。

“这帮支那人……还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

她把手帕扔在地上,用那双高筒皮靴,狠狠地碾了碾。

“酸菜水?”

“很好。”

“既然他们喜欢酸的,那就再给他们加点‘辣’的。”

她转过身,看着身后那几辆刚刚运到的、蒙着帆布的卡车。

“把‘那个’拉上来。”

她的声音,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刀子。

“既然火攻不行,烟熏不行。”

“那就……水淹。”

“这附近不是有条河吗?把河堤给我炸了。”

“把这北小王庄,给我变成一片泽国。”

“我看他们这群老鼠,还能往哪儿躲。”

风起了。

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水汽,从远处的滹沱河方向吹来。

地道里的人们还在憧憬着那顿汇聚了天南地北风味的庆功宴。

而地道外,这片古老的土地,正在经历着它千百年来,最残酷的一次阵痛。

只有那些深埋在地下的根,还在死死地,抓着泥土。

不肯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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