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废墟之上
【世界另一边】
一九四二年的夏天,是一座巨大而滚烫的高炉。
在北非的沙漠里,隆美尔的非洲军团,正与英军的第八集团军,为了一座名叫托布鲁克的港口,进行着殊死的拉锯。
地中海蔚蓝的海水,被舰炮和炸弹染成了一片浑浊的铁锈色。
而在遥远的太平洋上,中途岛的大海战刚刚落幕。
旧日本帝国海军,那支曾经不可一世的联合舰队,带着四艘主力航空母舰的残骸,沉入了万米深的海底。
战争的天平,开始向着一个无人能够预料的方向,缓缓倾斜。
而在冀中平原这片被无数人遗忘的、苦难的土地上。
一场同样决定着无数人生死的、小小的突围,也终于,迎来了它那悲惨而又渺茫的结局。
……
冰冷黏腻的感觉,从后背传来。
那是血和着泥土凝固后形成的硬痂。
韦珍的意识像一截沉入水底的朽木,在无边黑暗的深渊里,漂浮了很久。
耳边有声音。
很远。
很模糊。
像是风,吹过高高干枯了的玉米秆时,发出的那种“哗啦啦”的响声。
又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用一种极轻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反复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身体很重,像被一座山压着。
特别是左边的肩膀,那个早就该麻木了的、空荡荡的地方。
此刻,却传来一种钻心刺骨撕裂般的幻痛。
一道微弱刺眼的光,穿透了黑暗照在了眼皮上。
眼皮很沉,像坠了铅。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韦珍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缝。
看到的,是一张布满了泪痕和泥污年轻的脸。
是跟着自己,从武工队里一起杀出来,那个只有十七岁的小战士。
“队……队长……”
小战士的声音,沙哑得像一块破布。
“你……你醒了?”
韦珍眨了眨眼,试图让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她看到了小战士的身后。
那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已经开始泛黄的青纱帐。
而那片青纱帐的上空。
是冀中平原上,最常见不过的天空。
没有爆炸。
没有火焰。
也没有,那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地下坟墓。
自己,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了那具几乎感觉不到知觉的、残破的身体。
“水……”
一个干涩的音节,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小战士连忙,将一个掉了漆的、瘪了一块的军用水壶,凑到了嘴边。
冰凉的带着一股土腥味的井水,流进干涸如同龟裂土地般的喉咙。
意识也一点一点地,回到了这具本该已经死去的躯壳里。
……
另一边,陈墨一行人的突围,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
他们逃出了千顷洼那座死亡牢笼。
但并没有脱离真正的危险。
从河里爬出来的那一刻。
他们就变成了一群在这片被日军重兵合围的平原上,无处可逃的惊弓之鸟。
没有食物。
没有药品。
甚至,连一口干净的水都没有。
所有的人都病了。
那场由日军投毒引发的、可怕的瘟疫,虽然因为解药的出现,得到了暂时的遏制。
但在经历了地道坍塌的惊吓、冰冷河水的浸泡。
以及,长途的、不眠不休的奔逃之后,所有幸存者的抵抗力,都降到了最低点。
高烧、腹泻、呕吐……
如同跗骨之蛆,纠缠着这支三百多人的、由残兵、伤员、妇女和儿童组成的、庞大的队伍。
白琳成了整个队伍里,最忙碌,也最绝望的人。
那点缴获来的、宝贝一样的解药和磺胺。
在如此大规模的病患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虚弱的生命,在她的面前渐渐地,流逝。
最先倒下的是孩子。
然后是老人。
甚至,还有几个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的、年轻的战士。
队伍,在行进。
但队伍的规模,却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缩小。
没有棺木,甚至连挖一个坟坑的时间,都没有。
每一具冰冷的尸体,都只能被悄悄地放在青纱帐的深处。
再在上面盖上几层厚厚的、带着露水的玉米叶。
陈墨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每当有通讯员,向陈墨报告,队伍里又有一个人“掉队”时。
都会停下脚步朝着那个方向,默默地,脱下军帽。
林晚就跟在身后。
手里紧紧地抱着那支早已没有子弹的步枪。
那双曾经如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里。
此刻,只剩下了一片如同死水般的、巨大的麻木。
亲手埋葬了两个因为高烧和脱水,死在了自己怀里的孩子之后。
这个年轻的姑娘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沈清芷也同样沉默着。
肩膀上的伤口,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换药和消炎,又开始红肿、化脓。
但她一声不吭。
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那件还算完整衣服,撕成布条,分给那些需要绑腿和包扎的伤员。
绝望,像一层厚厚看不见的乌云,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
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所有的人,都只是凭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在机械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直到第三天的黄昏。
当队伍里,最后一个还能勉强行走的伤员,也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的时候。
走在最前面的、负责探路的马驰,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拨开身前,那片密不透风的青纱帐,看着眼前出现的景象,整个人,都愣住了。
然后,他转过身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如同梦呓般的、嘶哑的声音,朝着身后那支,已经濒临崩溃的队伍,喊道:
“到了……”
“我们……到了……”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村庄。
一个看起来和他们这一路走来,所见过的所有村庄,都截然不同的村庄。
村子里没有被焚烧的痕迹。
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
甚至,还能隐约地看到有几缕炊烟正从村子深处的屋顶上,袅袅地,升起。
最重要的是在村口那片空地上。
他们看到了,几十个穿着灰色军装的、荷枪实弹的熟悉身影。
还有一面正在晚风中猎猎作响的、鲜红的旗帜。
是三十三团的方文同教导员和那些被他们从臧家桥窑场,救出来的兄弟。
……
半个小时后。
三十三团的临时指挥部里。
陈墨喝着一碗滚烫的、加了盐和姜末的米粥。
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缓缓地流向那具麻木的四肢百骸。
这是他三天来吃下的第一口热乎的食物。
方文同就坐在对面。
这位戴着眼镜的、文质彬彬的教导员,看着陈墨那张瘦得,几乎脱了相的脸,和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但最终,还是只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都听说了。”
方文同的声音,很低沉。
“千顷洼……还有……赵团长他们……”
陈墨没有抬头,只是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王政委呢?”
“政委受了伤,正在医疗站里休息。”
“林姑娘……和另外几位同志呢?”
“也都在休息。”
“那就好,”方文同点了点头,“那就好。”
屋子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陈墨喝粥时,发出的、轻微的声响。
“这个村子叫北小王庄。”
许久,方文同才重新开口,他指了指脚下。
“这里是我们三十三团,负责的堡垒村之一。鬼子的扫荡部队,前天刚刚从这里路过。”
“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陈墨抬起头,问道。
“发现不了。”
方文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自豪的神色。
“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藏到了地下。就连我们脚下这个指挥部,都在地面下五米深的地方。鬼子只是在村里,放了几把火,打了几枪,看没什么动静,就走了。”
“我们的地道还都在。我们的粮食也都在。”
他的目光看着陈墨,那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陈教员,”他郑重地说道,“千顷洼,虽然毁了。但是,你种下的那些种子还都在。”
“像北小王庄这样的堡垒村,在这片区域,我们还有七个。”
“只要这些村子还在。只要这些地道还在。”
“我们冀中军区,就还没输。”
“就还有把场子重新找回来的本钱。”
陈墨,终于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粥。
将那股暖意,彻底地咽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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