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野火
高粱地里的夜,冷得像铁。
风从光秃秃的田野上刮过来,没有遮挡,吹得干枯的高粱秆子“唰啦啦”地响,像有无数个看不见的鬼,在耳边低声地念着经。
陈墨蹲在地垄沟里,借着一小片从云缝里漏出来的惨白月光。
仔仔细细地看着手里那张同样是冰冷的地图。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地图是新的,但上面的情况,却已经是一个月前的老皇历了。
这一个月里鬼子又在这片比蜘蛛网还密的平原上,新起了十几座炮楼。
又挖了几十里地能跑马的封锁沟。
他们就像一群最有耐心的、也最恶毒的石匠。
在用水泥和刺刀,一点一点地把这片本该是长庄稼的土地,雕刻成一座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牢笼。
而地图上那个唯一标注着可以接头的红色五角星——“马家坞”。
此刻,就刚好被三座新建的炮楼,死死地夹在了正中间,像一块被三只饿狼同时盯上了的肥肉。
冒然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咋办,队长?”
赵长风也凑了过来,眼里充满凝重。
“这地方,邪性得很,到处都是鬼子的狗鼻子,咱们这点人,还带着电台,只要一露头,不出半个钟头,鬼子的摩托车队就能把咱们给活活地围死。”
陈墨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手指在那张冰冷的地图上,缓缓地划着。
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在寻找一条能从这天罗地网里钻出去的缝隙。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的、如同小猫般的抽泣声,突然从不远处的另一个地垄沟里传了过来。
队伍里那十二个从中央警卫团挑出来的老兵,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就举起了枪!
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那个发出声音的黑暗角落!
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别动。”
陈墨压低声音,打了一个手势。
他对着身边那个身手最矫健的赵小曼,使了个眼色。
赵小曼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从地上抽出匕首,然后整个人就融入了那片黑色的夜色之中。
几秒钟后。
那片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了一声被压抑到了极致的小小的惊呼,和赵小曼压低了的平静的声音。
“队长,没事。”
“是两个要饭的野孩子。”
所谓的“野孩子”,其实是一对姐妹。
大的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小的顶多七八岁。
两人的身上都穿着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烂棉袄。
头发像一团乱糟糟的枯草,脸上糊满了黑乎乎的泥垢。
只有那两双在黑暗中因为恐惧而睁得大大的眼睛,还透着一丝活人的光。
她们像两只受了惊的小刺猬。
被赵小曼和另一个战士,带到陈墨他们这个临时的宿营地时。
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年长的那个姐姐,死死地将自己的妹妹护在身后。
用一双充满仇恨和警惕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眼前这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大人们。
她的手里还攥着半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又干又硬的黑色窝窝头。
那是应该她们今晚的晚餐。
“别怕。”
陈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一些,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白面馒头,递了过去。
“我们不是坏人。”
“我们是打鬼子的八路军。”
那个姐姐看着他手中那个雪白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馒头。
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但她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也没有伸手去接。
倒是她身后那个年幼的妹妹,忍不住从她背后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充满对食物的最原始的渴望。
白琳看着眼前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可怜孩子。
她走上前,蹲下身 没有说话,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了一小瓶干净的、温热的盐水,和一小块同样是干净的纱布。
然后用一种极其轻柔的动作,开始为那个姐姐擦拭着她那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而有些皲裂、发炎的小手。
那带着一丝咸味的温暖触感,和眼前这个有着一双美丽蓝眼睛的大姐姐。
终于击溃了那个姐姐心中那最后一道坚硬的防线。
她那双一直充满了仇恨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在半个白面馒头和一碗热水的安抚下。
那个姐姐终于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们的来历。
她们就住在不远处的“马家坞”。
她们的爹原本是村里的民兵队长。
鬼子经常时不时来“清乡”。
半个月前,她爹为了掩护村里的乡亲们转移。
一个人,一把土枪,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上,硬生生地拖了鬼子半个多钟头。
最后被鬼子的机枪打成了筛子。
挂在树上,曝尸了三天三夜。
而她们的娘则在混乱中,为了不被鬼子抓住凌辱,抱着她们那还在襁褓里的小弟弟,一起跳了村口那口深井。
她们姐妹俩,是趁着乱从村子后面的狗洞里爬出来的。
侥幸活了下来。
这半个月,她们就一直像两只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
白天躲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高粱地里。
晚上才敢出来找一点吃的,啃那些被马车碾碎了的地瓜干。
或者去那些同样是被烧成了白地的村子的废墟里,翻找那些还没有被烧尽的粮食。
她们就这样活到了今天。
听完她们的讲述,整个临时的宿营地都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那些从中央警卫团出来的、见惯了生死的“兵王”们,一个个都红了眼圈。
赵长风这个从东北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血汉子,更是猛地转过身去,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只有陈墨,脸上依旧平静。
他走到了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姐姐面前。
蹲下身。
看着她那双同样是充满了泪水和仇恨的眼睛。
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认识离开这里的小路吗?”
“一条能避开所有鬼子炮楼的秘密的小路。”
那个姐姐愣了一下。
她止住了哭声,用一种充满了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然后她点了点头。
“俺……俺爹以前带俺走过。”
“在村子北面那条早都干了的的老河床底下。”
“那里能直接通到村子的后山。”
……
当天深夜。
风更大了。
吹得高粱秆子东倒西歪,发出的声响,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这片漆黑的田野里奔腾。
陈墨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选择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去冲击任何一个日军的据点。
他知道,他手底下这十几号人,是延安交给他用来寻找林晚的最后家底,也是未来行动的火种,金贵得很,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扔在这片荒郊野外。
他看着那个因为疲惫和悲伤,在白琳怀里沉沉睡去的小女孩。
又看了看她那个虽然依旧警惕,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依赖的姐姐。
他对着赵长风和那几个警卫团的老兵,下达了命令。
“走。”
“顺着这条河床,向北,绕过去。”
绕。
一个在战场上近乎于“耻辱”的字眼。
意味着要走更多的路,要吃更多的苦,也要承受更多的未知风险。
但这也是此刻最稳妥也最聪明的选择。
像狼一样在荒原上生存,靠的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比猎人更有耐心的隐忍。
“那……那她们呢?”
赵长风看了一眼那对无家可归的姐妹,问道。
“带着吧。”
陈墨的回答同样很简单。
他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大衣,轻轻地盖在了那个睡梦中还在微微发抖的小女孩的身上。
然后他对着一脸错愕的姐姐,伸出了手。
“从现在开始,”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又不容置疑。
“你们跟着我。”
“只要我还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们饿着。”
说完,他便第一个背起那沉重的电台,猫着腰滑下了那同样是陡峭、干涸的河床。
他的背影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有些孤独。
却又异常地坚定。
剩下的队员们相互看了一眼。
没有任何怨言。
他们也默默地背起各自的行囊,将那两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护在了队伍的中间。
然后像一群真正的在黑夜里迁徙的沉默的狼群。
悄无声息地融入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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