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死讯是把刀
夜雨如织,西山孤岛的破庙在风雨中摇曳欲坠。
檐角残瓦滴水成线,火堆被湿气压得只剩一点猩红,映照着石桌旁几道沉默的身影。
玄圭子立于雨幕之下,黑袍猎猎,手中酒坛未开,眼神却已如刀锋扫过众人。
五名头戴青铜面具的死士首领依次入席,脚步沉稳,气息各异——有人恭敬低头,有人目光闪烁,更有一人袖口隐有血痕,似刚从某处杀戮归来。
他们曾是北翼麾下最锋利的刀,如今却各怀心思,只待一声令下,便要瓜分这江南暗影中的权柄。
“诸位。”玄圭子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清晰穿透雨声,“今夜无事,只为共饮一杯,祭奠……一位故人。”
他缓缓启封酒坛,浊酒倾入粗瓷碗中,泛起微沫。
六碗齐列,他端起其中一盏,举向虚空。
“敬应大人。”
其余人迟疑片刻,也一一举杯。
有人嘴角微扬,似笑非笑;有人垂目掩去眼底躁动。
酒至半酣,火光忽闪,一道惊雷劈裂天际。
就在电光映亮面具缝隙的一瞬,玄圭子骤然出手!
寒光出鞘,快得几乎看不见轨迹。
两名靠得最近的首领尚未来得及反应,脖颈已绽开血线,身躯轰然倒地,面具碎裂,露出死不瞑目的脸。
血混着雨水流淌,在石板上蜿蜒如蛇。
“谁再妄动,便是这般下场!”
玄圭子持刀而立,刀尖滴血,眸光冷彻骨髓。
他缓缓环视剩下三人,一字一句道:“你们以为,主上真会死在一个无名山谷?你们以为,北翼这么多年,靠的是杀戮与背叛?”
三人跪伏在地,颤抖不止。
“我们不再是杀手。”他收刀入鞘,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从今日起,我们是归墟的守门人。”
风止,雨渐小。
火堆重新燃起,照亮了那具静静停放在庙内角落的漆黑棺木——那是空的,却承载着整个江南即将崩塌的秩序。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杭州城。
清议堂外柳絮纷飞,欧阳昭一身落魄书生打扮,手持旧伞,缓步踱入街边酒肆。
他点了一壶劣酒,两碟咸菜,自斟自饮,口中轻叹:“听说了吗?应少傅坠崖身死,首级都被割去了……这案子,怕是要就此作罢了吧?”
邻桌一名青袍官员猛然抬头,正是户部巡查御史林维。
他脸色微变,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当夜三更,月隐云后。
欧阳昭居所窗棂轻响,一条黑影翻墙而入,落地无声。
他并未点灯,只悄然靠近床榻,伸手探向枕下——
“找到了?”一道懒散声音忽然响起。
烛火自燃,欧阳昭坐起身,手中正捏着一封火漆封缄的密信。
“林大人深夜造访,不请自来,倒是好胆识。”他微笑,“不过你若想看真相,我倒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他将信搁于案上,轻轻推向对方:“这是应大人临终前托付的名单——江南官场上下,谁清谁浊,一笔勾陈。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你?”
林维瞳孔骤缩,盯着那封信仿佛看见毒蛇。
良久,他才颤声问:“你……究竟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不重要。”欧阳昭敛去笑意,目光如刃,“重要的是,你接下来,是选择继续替杜仲衡背罪,还是……为自己留一条活路。”
翌日清晨,裴文渊接到急报:林维主动求见,愿交出部分账册证据。
陆路之上,韩十三牵马缓行,身后灵车辘辘,载着那口沉重的黑棺。
沿途驿站皆贴讣告:“钦差副使应公行之,卒于南巡途中,灵柩北返,勿扰哀魂。”
行至苏州城外,忽闻鼓乐悲鸣,一群白衣素服之人拦道哭祭。
为首者自称崔慎行门生,拱手泣曰:“应公乃国之栋梁,猝然离世,天下同悲!然传闻甚多,真假难辨,恳请开棺一验,以慰民心!”
韩十三披麻戴孝,双膝跪地,叩首三下,声泪俱下:“吾主为查盐弊,日夜操劳,病体早衰,终陨于青山之间。尸身经月未殓,早已朽坏不堪,岂容轻慢亵渎?”
话音未落,棺缝之中忽有幽绿烟雾渗出,随风飘散。
几名靠得近的“义士”吸入刹那,顿觉头晕目眩,四肢抽搐,惨叫倒地,口吐白沫。
人群大骇,四散奔逃。
“尸毒!”有人尖叫,“是疫症!碰不得啊!”
韩十三仍跪于泥泞之中,望着远去的人影,眼中无悲无喜,唯有铁石般的冷静。
而是开始。
而在长江下游,扬州渡口的晨雾尚未散尽。
一支来自北境的商队正缓缓靠岸。
领头女子身披赤狐大氅,眉心一点朱砂,正是北狄商队首领阿史那云。
她仰望天际初升朝阳,忽而转身对随从低语:
“昨夜梦中,星河倒转,神女自断魂岭踏云而去……”
晨雾如纱,笼罩着扬州渡口。
江面浮光跃金,渔舟轻摇,一派静谧。
然而这安宁之下,却悄然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气息。
阿史那云立于船头,赤狐大氅在微风中轻轻翻卷,眉心朱砂似血点落,映得她双眸幽深如渊。
她抬手轻抚胸前一枚残破玉佩——边缘参差,纹路断裂,唯有中央一点灵光隐隐跳动,仿佛尚存一丝不甘熄灭的魂魄。
“神女升天,星君转世。”她低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传入身后随从耳中,“昨夜梦兆非虚,断魂岭上风云骤变,我亲眼所见:一道青衣身影踏云而去,身后万点星辰垂落,化作细雨洒向江南大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岸边聚集的百姓,缓缓将那枚玉佩残片取出,置于檀木托盘之上,供于市集中央。
“此乃应少傅遗物,我在断魂岭拾得。当时山石崩裂,天地失色,唯此物悬浮半空,不坠不毁。”她声如钟磬,“诸位可还记得,应公查盐弊时曾言‘民心即天心’?如今他肉身虽陨,魂魄未散。你们若不信,便来叩首一试——若心中无愧,自当安然;若有私藏赃银、欺压良善者……”
话音未落,一名老妇颤巍巍上前,跪拜于地,泪流满面:“我家儿郎被胥吏逼死,应大人曾为我说过一句公道话……我信他是神仙!”
她刚叩下头,忽觉胸口一暖,似有清泉流淌四肢百骸。
围观人群哗然。
接着,一个赌徒、一个盐商、一个破落户接连上前。
有人痛哭流涕忏悔过往,有人刚触玉佩便惨叫倒地,口吐黑血——纵然后经查实不过是旧疾发作,但在百姓眼中,已是“显灵验罪”。
不过半日,消息如野火燎原。
“应公显灵!”
“神明护佑江南!”
“建祠!必须建祠!”
自扬州始,至常州、苏州、松江,十余州县竟一夜之间竖起“应公祠”。
百姓自发捐资塑像,香火鼎盛,祷祝之声昼夜不息。
有些地方官欲加阻拦,才派衙役前往拆除,便见数百民众持锄执棍围聚不散,怒吼“谁毁应公祠,便是与天道为敌”!
地方奏报送至京中,如雪片纷飞。
御前殿上,崔慎行手持笏板,须发皆张:“陛下!此乃妖言惑众,煽动民乱!一个已死钦差,竟成神祇受祭,长此以往,礼崩乐坏,国将不国!臣请废应行之追赠官爵,毁其祠庙,严惩传播谣言者!”
六部中亦有数人附议,群臣喧哗,朝堂震动。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禀:“睿亲王驾到——”
众人回头,只见封意羡玄袍玉带,缓步而入。
他面色冷峻,手中握着一卷黄绸文书,径直走向御阶之下,单膝跪地,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嘈杂:
“陛下,就在昨日,松江盐税入库较上月同期增长三成。裴文渊依照一份匿名策论整顿赋税纲目,裁冗员、清隐田、设巡盐暗哨,仅七日便追缴欠银八十万两。”
他徐徐展开手中抄本,墨迹犹新:“这份《十弊疏》,条陈利害,字字切中要害。诸位可识得笔迹?”
群臣凝神望去——那熟悉的瘦硬行书,分明是应行之的手笔!
崔慎行脸色骤白,喉结滚动,竟说不出半个字。
封意羡抬起头,目光如刃,扫过在场每一位大臣:“这可是个死人写的?”
满殿死寂,唯余窗外风声簌簌。
与此同时,归墟殿深处。
烛火摇曳,映照出一道纤弱身影端坐于案前。
应竹君披着墨色斗篷,面色苍白如纸,指尖却稳如磐石,正翻阅来自各地的密报。
“扬州起祠……北狄商队助势……崔慎行弹劾失败……”她低声念着,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人心可用,死讯如刀,割开的是他们的贪婪,也是百姓的期盼。”
她闭目调息,体内血脉忽生共鸣,一阵细微震颤自心口蔓延至四肢。
下一瞬,她的意识竟如穿云掠雾,落入另一双眼睛之中——
那是玄圭子的视野。
幽暗地道,石壁冰冷,火把摇曳。
他站在一间尘封已久的密室门前,掌中长剑劈开铁锁。
门启刹那,霉味扑鼻,墙上赫然悬挂一幅古旧族谱,绢帛泛黄,墨迹斑驳。
《沈氏宗谱》。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镜头缓缓推进——画像林立,姓名罗列。
而在右下角一处偏支旁系,一位女子端坐屏风之前,眉眼温婉,却又透着不容侵犯的坚毅。
那轮廓……与母亲何其相似!
“沈璃。”她听见自己在心底唤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玄圭子沉默片刻,伸手取下卷轴,转身离去。
脚步沉重,却坚定无比。
片刻后,归墟殿内响起轻微叩门声。
“属下奉命归来。”玄圭子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族谱,“这是我们在金陵地宫深处找到的真本……与朝廷记载完全不同。我们……找到了真正的沈家族谱。”
应竹君起身,缓步上前,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绢帛。
指尖拂过“沈璃”二字时,仿佛触到了百年前那一夜的风雨。
她轻轻呢喃:“原来你们一直没忘记我娘。”
窗外忽而雷光一闪,照亮她半边面容——苍白病态之下,藏着一双寒潭般的眼,深不见底,杀机初现。
复仇的名单,终于可以写下第一个名字。
而此刻,她只是静静展开族谱,一页页翻看,指尖停驻在那些被抹去的名字与断裂的支脉之间。
百年迷雾,层层遮蔽。
但她知道,有一线真相,早已藏在这血脉深处——关于母亲为何离族,关于“玲珑心窍”的真正来历,关于那一枚玉佩背后,无人敢提的秘辛……
烛火噼啪一声炸响,映得她眸光微动。
原来,一切并非始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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