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鲜儿改命记4
夏日的关外,天高地阔。张家所在的放牛沟离元宝镇有几十里地,四周也是一望无际的绿,苞米叶子在日头下泛着油光。比起元宝镇,放牛沟更僻静些,住户也散落。
鲜儿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通往元宝镇的那条土路方向,心里清楚,朱家此刻应该已经在元宝镇赁房住下了,等着朱开山从金矿回来。那是个她不能再踏足,却也无法从心底彻底抹去的地方。
她知道,光靠张家现有的几十亩地和这点家底,想要在未来那场无法避免的劫难里,有能力哪怕只是稍稍改变一下传武命运的轨迹,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更多的钱,更稳的根基。
她开始更留意来往放牛沟的货郎和偶尔歇脚的客商。张家所在的院子临着路,也算是个小小的信息集散地。她听着那些南腔北调,打听关内的行情,南边稀罕什么,北边缺什么,默默记在心里。
张金贵见她不再只围着锅台和粮儿转,偶尔还能说出点门道,想起上次卖人参的进项,便也由着她。这个儿媳妇,看着闷声不响,心里似乎有点盘算。
这天,一个从北边草原来的皮货贩子路过,在张家院子外歇脚喝水,跟张金贵闲聊,说起今年皮子行情,好的都紧俏,次些的带着血污毛刺,不好脱手,压着本钱。
鲜儿正在院里晾晒野菜,闻言动作慢了下来。她想起上辈子在二龙山,震三江手下有个老弟兄,最会硝制皮子,有次醉酒后絮叨过几句土法子,用什么土碱、粟米浆泡洗,又用什么草灰揉搓……她当时只当闲话听,如今细细回想,竟还记得几分。
等那皮货贩子赶着车走了,鲜儿犹豫了一下,走到张金贵身边。
“爹,”她声音不大,“俺听着,那皮货贩子像是为次皮子发愁?”
张金贵掸了掸身上的土:“嗯,皮货这行当,水深的很。好皮子不愁卖,次的,除非价钱极低,不然谁要?”
“那……要是咱们能收些便宜的次皮,自己拾掇拾掇,让它看着光鲜点,是不是能赚个辛苦钱?”鲜儿试探着问。
张金贵皱起眉头:“拾掇?咋拾掇?那手艺……”
“俺以前逃荒时,听个老皮匠念叨过几句土法子,”鲜儿半真半假地说,“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要不,咱先少弄点试试?就算不成,也亏不了几个钱。”
张金贵看着鲜儿沉静的脸,又想到那意外卖出去的人参,心里掂量了一下。放牛沟附近猎户也不少,收点次皮确实便宜。
“行吧,就依你。先弄几张兔皮试试。”
得了首肯,鲜儿便开始着手。她让长工去相熟的猎户家,收了几张品相最次、带着血痂污迹的兔皮。又按照模糊的记忆,摸索着调配土碱水,用温热的粟米浆浸泡,再用细密的草灰一点点揉搓……过程繁琐,常常弄得满手污渍,她也毫不在意。
粮儿成了她的小尾巴,蹲在院子里,看着鲜儿忙活,时不时捏着鼻子:“鲜儿姐,臭……”
鲜儿忙得额头沁出汗珠,闻言笑道:“是有点臭,等弄好了,给粮儿换个新皮帽子,就不臭了,暖和。”
粮儿一听有新帽子,立刻忘了臭,咧开嘴笑,还试图帮忙搬动泡着皮子的大木盆,差点把自己栽进去。
失败了两回,皮子要么没处理好,僵硬掉毛,要么差点被强碱烧坏。张金贵看着糟蹋了的皮料,有些肉疼,但见鲜儿不言不语,只埋头继续尝试,嘟囔了两句,也没多阻拦。
第三次,鲜儿小心调整了配比和时间。当她将那张处理好的兔皮从清水里捞出来,用力拧干,再展开时,旁边看着的长工“嘿”了一声。
那张原本灰扑扑、带着污血的兔皮,此刻毛色显出了本来的灰白,变得蓬松柔软了许多,虽然比不上老师傅硝制的上等货色,但看着干净顺眼,摸着也软和。
“成了!鲜儿姐,成了!”粮儿虽然不懂,但看大人们的神色,也跟着拍手欢呼起来。
张金贵拿起那张皮子,反复摸了摸,又对着光看了看,脸上露出了笑模样:“行啊,鲜儿!还真让你鼓捣出来了!这皮子,拿到集市上,肯定比生皮多卖钱!”
这一次小小的成功,让鲜儿在张家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张金贵开始觉得,这个儿媳妇不只是能照顾粮儿,还真能帮衬家里。李氏对她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些。
鲜儿并未得意,依旧沉默寡言,勤快地做着家里的活计,细心照顾着粮儿。只是在无人注意的夜晚,她会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用炭条在废纸上记下些零碎信息——哪种山货何时价高,哪路商队可能需要什么。她凭借前世的记忆碎片,努力捕捉着任何可能带来收益的机会。
她刻意避开与元宝镇有关的消息,但朱家安顿下来的事,还是通过过往行人的闲聊,零零星星传到了她耳朵里。她知道他们赁了房,知道传文后来娶了那文,知道传武跟着朱开山跑腿学做事……每听到一点,她的心就像被细针轻轻扎一下,不致命,却绵密地疼。
有一次,张金贵去元宝镇办事,回来顺口提了一句,说在镇上看见朱家老二了,个子蹿得老高,像个半大小子了,跟着他爹后头,挺精神。
鲜儿正给粮儿缝补褂子,针尖一下子扎进了指头,沁出一颗血珠。她迅速把手指含进嘴里,垂下眼,没接话。
粮儿却敏感地抬起头,看看爹,又看看鲜儿,忽然放下手里的玩偶,跑到鲜儿身边,伸出小手抱住她的胳膊,把小脸贴在上面,小声说:“鲜儿姐,粮儿疼你。”
鲜儿的心猛地一酸,眼眶就热了。她放下针线,反手搂住粮儿瘦小的身子,把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嗯,姐知道。”她声音微哑。
孩子的依赖和纯粹的爱,是她在这冰冷重来的人生里,最实在的温暖。为了这份温暖,为了这个叫她“姐”、真心疼她的孩子,她必须牢牢地扎根在这片黑土地上。
秋风吹起的时候,张金贵去元宝镇赶集,带上了那几张硝制好的皮子,果然比生皮多卖了不少钱。他回来时,给粮儿称了斤桂花糕,还给鲜儿扯了块蓝底白花的洋布。
“拿着,做件新褂子。”张金贵把布递给鲜儿,语气比往常和缓得多。
鲜儿接过布,道了声谢。
秋深了,关外的风硬得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鲜儿坐在炕上,就着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光,飞针走线。手里是前些日子张金贵扯回来的那块蓝底白花洋布,她正给粮儿做过冬的新棉袄。粮儿偎在她身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槽子糕。
“鲜儿姐,”他迷迷糊糊地咕哝,“啥时候下雪啊?下了雪,就能堆雪人儿了。”
“快了,”鲜儿手下不停,针脚细密均匀,“等粮儿穿上新袄子,雪就该来了。”
屋里烧着炕,暖烘烘的。外面寒风呼啸,更衬得这一方天地安宁。鲜儿喜欢这样的时刻,只有她和粮,简单,踏实。
张金贵每隔一两个月,总会去元宝镇采买些家里必需的物事,或者把积攒的皮子、山货拿去卖。元宝镇是这附近最大的镇集,消息也灵通些。
一次他从元宝镇回来,拍打着身上的寒气,在饭桌上顺口提道:“镇上来了户山东人家,姓朱,当家的好像是从老金沟里出来的,置办了不少地,势头挺猛。”
鲜儿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把一筷子炒鸡蛋夹到粮儿碗里。朱开山回来了……这意味着,朱家真正在元宝镇扎根了。传武……他爹回来了。
她垂下眼,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没接话。
李氏咳了两声,问道:“金沟里出来的?那得是带着黄货(金子)吧?”
“那肯定啊,不然哪来的本钱置地?”张金贵咂了口酒,“那朱开山看着就是个能闯荡的,他家的几个小子也挺精神,特别是那个老二,听说性子野,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鲜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传武……性子还是那么倔强冲动。
粮儿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问:“爹,比粮儿还精神吗?”
张金贵被儿子逗笑了,摸摸他的头:“你精神,咱粮儿最精神!”
后来,张金贵再去元宝镇,带回的消息变成了那户朱家的大儿子要成亲了,娶的是个识文断字的姑娘,据说是落魄王爷家的格格。
“排场不小呢,”张金贵一边喝着热汤一边说,“朱家这算是彻底立住脚了。”
鲜儿默默地听着,手里的活计从不停下。纳鞋底,缝棉衣,或者打理那些越来越像样的皮子。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偶尔在听到“朱家老二”如何时,睫毛会轻轻颤动一下。
她知道传武跟着他爹忙前忙后,知道他身手越发利落。这些消息像远处飘来的钟声,听着清晰,却隔着千山万水。
粮儿似乎能感觉到什么。每次张金贵说起元宝镇朱家的事,他就会不安地靠近鲜儿,扯扯她的衣角,或者把自己的小木马塞到她手里,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她。
鲜儿便会摸摸他的头,给他一个安抚的笑。是啊,她在这儿,在放牛沟,在张家。
年关将近,张金贵准备再去一趟元宝镇,置办年货,也把今年攒下的皮子出手。粮吵着要跟去镇上玩,张金贵被磨得没法,答应带上他。
“鲜儿姐,你去不去?”粮儿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鲜儿,“镇上可热闹了,有卖糖瓜的,有吹糖人的……”
鲜儿蹲下身,给他系紧棉帽的带子,摇摇头:“姐不去。姐在家把粮儿的新棉袄最后几针做完,等粮儿回来,就能穿上身了。”
她不能去。元宝镇现在对她来说,就像一個布满了无形丝线的地方。
张金贵带着粮儿赶着车走了。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
鲜儿坐在炕沿上,拿起那件快要完工的蓝色小棉袄,手指抚过细密的针脚,心里空落落的。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安静。
几天后,张金贵和粮儿回来了。大车满载着年货,粮儿身上穿着鲜儿做的新棉袄,蓝底白花,衬得小脸圆嘟嘟的。他一进院就扑向鲜儿,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
“鲜儿姐,给你!爹买的,可甜了!”油纸包里是几块芝麻糖。
鲜儿接过糖,把粮儿冰涼的小手捂在自己手里:“冷不冷?路上听话没?”
“不冷!粮儿可听话了!”他叽叽喳喳地说着镇上的见闻。
张金贵一边卸车,一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喏,鲜儿,这是镇上那家老字号点心铺的桃酥,你婆婆吃着好,给你也带了一包。”
鲜儿接过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低声道:“谢谢爹。”
她没再多问,转身去帮李氏归置年货。
晚上,鲜儿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侧过身,看着身边熟睡的粮。粮即使在梦里,也下意识地朝着她的方向蜷缩着。
鲜儿伸出手,轻轻拂开他额前的软发。
她还是想保护传武,不想传武英年早逝,虽然她也有家国大义,但是她今生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年代安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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