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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影子的交错


命运就像是一条藏在草丛里的灰蛇。

你看不见它,但你知道它就在那儿,吐着信子,等着在某个最不起眼的拐角,给你一口。

饶阳县城,空气闷热。

这种热不是那种干爽的暴晒。

而是刚下完雨后,地皮里的湿气被日头蒸腾起来,混着城里那股子散不去的煤烟味,黏糊糊地糊在人身上,甩都甩不脱。

街上的行人很少。

自从火车站炸了以后,这县城就没真正喘过一口匀气。

日本宪兵队的摩托车,一天到晚在青石板路上突突地响,那声音听着就让人心慌。

城门口的告示栏上,贴满了通缉令。

那画像画得很拙劣,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年轻男人的轮廓。

下面用粗黑的毛笔字写着赏格:五万大洋。

那是买陈墨脑袋的钱。

在这个一条命只值两袋小米的年月里,这个数字大得让人觉得虚幻。

【饶阳火车站·废墟】

曾经气派的站台,现在成了一堆扭曲的钢铁和碎石。

那列不可一世的装甲列车,已经被炸成了几截焦黑的废铁,横七竖八地躺在断裂的铁轨上。

几百个被强征来的苦力,正像蚂蚁一样,在废墟上清理着残骸。

他们光着脊梁,肋骨一根根地凸出来,汗水顺着黑得发亮的皮肤往下流。

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道奇”轿车,缓缓地驶入了车站广场。

车门打开。

一只穿着黑色高跟皮鞋的脚,踩在了满是煤渣的地面上。

高桥由美子下了车。

她今天没穿军装,也没有穿和服。

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式套裙,头上戴着一顶带面纱的小礼帽,手里甚至还拿着一把折扇。

看起来,她不像是一个刚刚下令屠杀了几个村庄的刽子手,倒像是一个来这乡下地方视察生意的、体面的阔太太。

只有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还有那双藏在面纱后面的眼睛,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

“这就是那个……杰作?”

她站在那堆依然散发着焦糊味的废铁前,用折扇指了指。

“哈伊!”

跟在身后的饶阳宪兵队长,此时额头上的汗比那些苦力流得还多。

他弯着腰,头都不敢抬。

“报告高桥顾问,这就……就是那列专列。爆炸中心在第三节车厢,也就是装载……特殊货物的那一节。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痕迹,炸药的当量非常大,应该是使用了我们工兵联队丢失的那批黄色炸药。”

高桥由美子没有说话,迈步向前。

甚至不顾脚下的煤渣弄脏了她的皮鞋。

她走到一根被炸得麻花一样扭曲的钢轨前,伸出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粗糙、焦黑的金属表面。

烫。

哪怕过了这么多天,这里的铁,依然带着火的余温。

“很专业。”

她轻声说道。

“定向爆破。引爆点选在了底盘最薄弱的地方,利用了铁轨作为传导介质,最大程度地扩大了破坏力。”

高桥由美子转过身,看着那个哆哆嗦嗦的宪兵队长。

“你觉得,这是一个普通的土八路能干出来的吗?”

“这……”宪兵队长结结巴巴,“也许……也许是意外?”

“意外?”

高桥由美子笑了。

那笑容隔着面纱,显得有些朦胧,却更加阴森。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意外。只有精心设计的必然。”

她转过头目光投向了县城的方向。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惋惜,只有兴奋。

她似乎闻到了。

就在这空气里,在这废墟上,她闻到了那个对手留下的气味。

那种气味,冷静,残酷,精密,且致命。

“他还没走。”

高桥由美子笃定地说道。

“封锁线没有被突破的报告。他就像是一根刺,扎进了这块肉里,拔不出来,也化不掉。”

“传我的命令。”

她收起折扇语气变得平淡而冷漠。

“不需要再全城搜捕了,那样只会把老鼠吓得钻进更深的洞里。”

“把宪兵队撤回来。把路障撤掉一半  让城门打开。”

“啊?”宪兵队长愣住了,“顾问阁下,这……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虎?”

高桥由美子瞥了他一眼。

“他不是虎,他是狼。狼这种东西,只有在闻到血腥味,或者以为猎人已经离开的时候,才会从阴影里走出来。”

“我要给他留一条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

【饶阳县城·西街茶馆】

茶馆的幌子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

尽管天热,也没什么客人。

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手里的苍蝇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

在茶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不起眼的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上是一双磨破了边的千层底布鞋。

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的面前放着一碗大叶茶,茶汤已经凉了,但他一口没喝。

如果你不仔细看,这就是一个进城卖菜、累了歇脚的老农。

但如果你仔细看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阴影里,虽然低垂着,但却时刻在扫描着,茶馆外街道上的每一个动静。

是陈墨。

他没有离开饶阳。

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虽然火车站炸了,但日军的反应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外围的封锁网不仅没有松动,反而更紧了。

而且,他手里还有一批没来得及运出去的武器。

那是根据地的血。

他不能丢下不管。

“听说了吗?城门口的皇军撤了一半。”

邻桌两个闲汉正在低声议论。

“真的假的?前两天不还查得跟筛子似的吗?连大粪车都要捅两枪。”

“真的!我刚从南门过来。原本那挺机关枪都撤了,只剩下几个伪军在站岗。说是……说是大太君发话了,要恢复市面,不能把老百姓都吓死了。”

“那是好事啊!我那两筐鸡蛋正愁运不出去呢!”

陈墨的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兵?

这不符合常理。

除非……

他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那个未曾谋面,代号为“鹰”的女人的侧写。

冷静,残忍,善于心理战。

“欲擒故纵。”

陈墨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是个陷阱。

一个敞开了大门,却在门槛上抹了毒药的陷阱。

她在等他动。

只要他一动,那张看似松开的网,就会瞬间收紧,把他死死地勒住。

“有点意思。”

陈墨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茶很苦,涩得舌头发麻。

但他喜欢这种苦味。

这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

街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引擎声。

声音很低沉,很稳。

陈墨放下茶碗,压低了草帽的帽檐。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处于一种随时可以暴起发难、或者迅速逃遁的姿势。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从茶馆门口驶过。

车速很慢,慢得像是在散步。

车窗是摇下来的。

陈墨的目光透过草帽的缝隙,穿过茶馆略显浑浊的空气,投向了那辆车。

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侧着脸看着窗外的街道。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

皮肤很白,鼻梁挺直,侧脸的线条如同雕塑般精致。

她戴着一顶带面纱的小礼帽,看不清眼神,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高高在上的冷漠,却像是一根刺,扎进了陈墨的眼睛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两人的距离不过十米。

中间隔着一道木栏杆,隔着几个闲汉,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血与火的屏障。

陈墨没有动。

他的呼吸甚至都没有乱。

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棵树,一粒尘埃,静静地融化在这个喧嚣而又死寂的茶馆里。

但陈墨知道。

那就是她。

高桥由美子。

那个在他脑海里模拟了无数次。

那个给他和他的战友们带来无尽灾难的敌人。

车里的高桥由美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

她的头微微转了一下。

那双藏在面纱后的眼睛,朝着茶馆的方向,扫了一眼。

那是一道没有任何焦点、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

冷。

陈墨感觉自己的皮肤上,泛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那是两只顶级猎食者,在丛林中擦肩而过时,特有的、来自本能的感应。

但她没有停。

车也没有停。

黑色的轿车,像是一条优雅的黑鱼,滑过了这条街道,消失在了街角的尽头。

只有那股淡淡的、不属于这个尘世的香水味,还残留在空气中,与茶馆里的汗臭味格格不入。

陈墨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如果他刚才哪怕有一丝的慌乱。

或者眼神有一丝的杀意,那个女人的直觉,绝对会让她立刻停车。

到时候,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

“好险。”

陈墨从桌上摸出两张法币,压在茶碗底下。

他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了足足五分钟,直到确认那辆车真的走远了,才混在一群出城的菜农身后,慢慢地走出了茶馆。

陈墨走在街道上,看着那些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百姓,看着那些残破的店铺。

他的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他见过她了。

虽然只是一个侧影,一个眼神。

但这已经足够了。

对手不再是一个虚幻的代号,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是一个人。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

只要是人,就会流血。

“高桥由美子……”

陈墨在心里,第一次完整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你给我留了门。”

“那我就不客气了。”

陈墨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

乌云正在聚集,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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