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平原上的伤疤
翼中,深县。
这里的蝉鸣声似乎都比别处更凄厉一些。
它们趴在那些尚未被日本人砍伐殆尽的老柳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那是对于水分和阴凉的最后渴求。
深县位于冀中平原的腹地,南接衡水,北靠安平。
这里曾经是冀中军区最活跃的根据地之一,也是八路军回旋余地最大的区域。
但现在,这里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棋盘。
一张被日本人用铁锹和十字镐,硬生生挖出来的棋盘。
冀中军区十六团三营的教导员张大彪,正趴在一条刚刚干涸的灌溉渠里。
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伪装草网,那是用高粱叶子和枯草编成的。
手里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
那是个老古董,镜片边缘已经磨损得发白,看东西带着一圈模糊的光晕。
但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在视线的尽头,大约五百米开外,一条像伤疤一样丑陋的深沟,正在大地上蜿蜒延伸。
那是日军的封锁沟。
这是冈村宁次“治安强化运动”的产物。
日本人要把这广袤的平原,切割成一个个互不相连的豆腐块。
让八路军像是在笼子里乱撞的鸟,飞不起来,也藏不住。
“教导员。”
身旁的一个小战士动了动。
他叫二嘎子,今年才十七岁,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起皮。
“鬼子又在逼着老乡挖沟了。”
张大彪移动了一下望远镜。
确实。在那条深沟的工地上,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几百个黑点。
那是附近村庄被强征来的壮丁。
他们在日军刺刀和皮鞭的逼迫下,挥舞着铁锹,一铲一铲地挖着用来困死自己的坟墓。
那场景,像极了修筑长城的苦役,透着一股子跨越千年的沉重与悲凉。
“别出声。”
张大彪压低了声音。
他的嗓子眼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他看见一个老汉因为动作慢了点,被一个伪军监工一脚踹进了沟里。
老汉半天没爬起来,那监工还在上面哈哈大笑,拿着枪托往下砸。
二嘎子的手紧紧抓着面前的泥土,指甲都抠断了。
“咱们打吧?”二嘎子带着哭腔说,“就这么看着?”
“不能打。”
张大彪的手按在了二嘎子的枪管上。
那是一支老得掉牙的汉阳造,枪栓都松动了。
“鬼子在周围埋伏了机动队,咱们这二十几个人,几十发子弹,一露头就是送死。咱们的任务是侦察,是把鬼子的布防图带回去。”
他收回望远镜,心里像坠了块铅。
十六团的日子不好过。
自从“五一大扫荡”开始,主力部队就被打散了。
他们这支连队在深县、武强一带转悠了两个月,减员严重。
粮食早就断了顿,现在全靠挖野菜、甚至吃未成熟的青玉米棒子度日。
更可怕的是那种窒息感。
以前,他们可以在几个县之间来回穿插,甚至能一夜奔袭八十里。
现在,走两步就是沟,过个路口就是炮楼。
老百姓被赶进了“爱护村”,也就是日军建立的“人圈”。
进出都要查“良民证”。
八路军和老百姓的联系,正在被这一道道深沟高墙,物理上地切断。
“撤。”
张大彪看了一眼天色。
太阳偏西了,这时候正是鬼子巡逻队换岗的间隙。
他们猫着腰,沿着灌溉渠向后退去。
动作很轻,很慢,就像是一群在这片土地上流浪的孤魂野鬼。
回到了临时的宿营地。
那是一个废弃的砖瓦窑,位于一片乱坟岗的中间。
日本人嫌这里晦气,很少来搜。
窑洞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几个伤员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脸色蜡黄。
卫生员小刘正在给一个伤员换药。
说是药,其实就是用盐水煮过的布条,加上一点从山上采来的草药糊糊。
张大彪走进来,摘下破旧的军帽,扇了扇风。
“怎么样?”他问小刘。
“老李的腿怕是保不住了。”小刘红着眼睛,声音很低,“伤口化脓了,咱们没有消炎药。再拖下去就要坏死。”
张大彪蹲下来,看着那个叫老李的班长。
老李在发烧,嘴里说着胡话,额头上全是冷汗。
“水……水……”
张大彪解下腰间的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一个底儿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水喂给老李。
“教导员。”
一直坐在角落里擦枪的一排长走了过来。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手里那支驳壳枪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粮食没了。”一排长摊开手,“最后一点黑豆,刚才煮了汤,给伤员喝了。战士们今天都在饿肚子。”
张大彪站起身,走到窑洞口。
外面是茫茫的青纱帐,看起来生机勃勃。
可对于这支被困在网里的队伍来说,这青纱帐里藏着的不仅是掩护,也是饥饿。
老百姓也被封锁了,粮食运不进来。
“我听说……”一排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饶阳那边,前几天闹出了大动静。”
“嗯?”张大彪回过头。
“听一个逃难过来的老乡说,饶阳火车站炸了,那火光,几十里地外都能看见。说是天都烧红了。”
一排长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有人说是二十二团干的。那个叫陈墨的陈教员,带着人把鬼子的铁王八车给炸上了天。”
张金凤投诚、胡家铺抢粮、火车站爆炸。
这些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在冀中平原的地下暗流里飞快地传播着。
虽然细节传得神乎其神,有的甚至说是陈墨会法术,招来了天雷。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在这片看似令人绝望的死地里,还有人在战斗。
还有人在那个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狠狠地咬了他们一口。
“二十二团……”张大彪喃喃自语。
他没见过陈墨,但他听说过这个名字。
太行山来的专家,会造地雷,会挖地道。
“他们能炸火车,咱们就不能搞点粮食?”
张大彪猛地转过身,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鬼子挖沟困咱们,咱们就不能去挖鬼子的肉?”
“咋搞?”一排长问。
“鬼子修封锁沟,那是大工程。几百号民夫,还有那一队队的伪军监工。他们得吃饭吧?”
张大彪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地图。
“我观察过了,每天中午十二点,都有一辆骡车,从深县县城出来,给工地送饭。车上没有鬼子,只有两个伪军押车。”
“可能有啥好东西?”一排长有些失望,“顶多是窝头咸菜。”
“窝头也是粮!”
张金凤的声音突然拔高。
“咱们现在缺的就是这一口救命粮!有了这口粮,老李就能多撑两天。咱们就能有力气再去搞枪,搞药!”
“而且……”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封锁沟的工地点了点。
“那车上不光有吃的,还有消息。”
“咱们跟上级断了联系快半个月了。必须得抓个舌头,问问外面的情况。问问二十二团到底在哪,问问军区主力是不是真的要反攻了。”
这种渴望,比饥饿更折磨人。
那就是——归属感。
在这片被分割包围的孤岛上,他们太需要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干了!”
一排长一拍大腿。
“我去挑人。不用多,三个好手就行。”
……
深县,正午。
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大地。
通往封锁沟工地的土路上,一辆骡车慢悠悠地走着。
驾车的是个老汉,头上戴着草帽,手里挥着鞭子。
车上坐着两个歪戴帽子的伪军,怀里抱着枪,昏昏欲睡。
车后面放着几个大木桶,里面装着杂合面窝头和一桶菜汤。
路边的青纱帐里没有风。
只有几只蚂蚱在草叶上蹦跶。
突然。
“嗖——”
一颗石子飞了出来,准确地打在了拉车骡子的屁股上。
那骡子受惊嘶叫一声,猛地往前一窜。
车身剧烈晃动。
“哎呦!怎么赶车的!”
车上的伪军被颠醒了,骂骂咧咧地坐起来。
还没等他看清咋回事。
一道黑影从路边的玉米地里窜了出来。
速度极快,就像是一头猎豹。
来人正是张大彪。
他没有用枪,怕惊动远处的炮楼。
手里拿着一把刺刀。
那个伪军只觉得眼前一花,脖子上一凉。
那是金属贴着皮肤的触感。
“别动。动就死。”
张大彪的声音很冷,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杀气。
另一个伪军刚想举枪,一排长的驳壳枪已经顶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下车。”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
那个赶车的老汉吓得缩在车辕上,哆哆嗦嗦地不敢抬头。
“老乡,别怕。我们是八路军。”
张大彪收起刺刀,语气缓和了一些。
他让战士们迅速把那一桶窝头搬下来,装进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里。
那两个伪被押到了青纱帐深处。
“说。”张大彪蹲在地上,盯着其中一个伪军,“最近城里有啥动静?听说饶阳那边打仗了?”
那个伪军吓破了胆,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长官……饶阳那边确实闹翻天了。听说……听说有个八路长官,把鬼子的装甲列车给炸了。现在整个冀中的皇军都疯了,正在到处抓人……”
“还有……还有……”
伪军咽了口唾沫。
“听说高桥太君……哦不,那个日本女魔头,发了狠话。要在全冀中推行‘保甲连坐’。一家通共全村杀绝。”
“还要……还要在深县这边,建个什么‘模范治安区’,把老百姓都圈起来……”
张大彪听着,眉头越锁越紧。
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
但同时,他的心里也燃起了一团火。
饶阳真的炸了。
二十二团真的干了一件大事。
这说明反攻的号角已经吹响了。
“长官……我就知道这么多。这窝头……你们拿走吧。别杀我……”伪军哀求道。
张大彪站起身。
他看着这两个吓得尿裤子的伪军,又看了看那些正在狼吞虎咽啃窝头的战士们。
“滚吧。”
他挥了挥手。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冀中平原还是中国人的天下。这沟他们挖不完,这墙也挡不住我们。”
伪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张大彪抓起一个窝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粗糙,拉嗓子,带着一股子霉味。
但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东西。
因为这窝头里有着希望的味道。
他转过身看向饶阳的方向。
那里似乎有一座看不见的灯塔,正在黑夜中,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走。”
张大彪把剩下的半个窝头塞进怀里,那是留给老李的。
“回去告诉大家,咱们不孤单。”
“有人在前面给咱们蹚路呢。”
风吹过青纱帐,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无数个声音在低语。
在这片被分割、被封锁、被蹂躏的土地上。
星星之火,正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顽强地燃烧着。
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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