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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特准通行


砰!

我猛地惊醒,心脏突突狂跳不停。我趴在枕头上,茫然的抬起头,房间内很暗,窗外天也只是微微亮,隐约能见着荣军院内的灯光。

是我听错了?还是梦?

不应该,逐云听力很好的,刚才那一声,虽然闷,虽然远,但应该不是幻觉。

我太困了,感觉才没睡多久,算了,也许只是楼下谁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瓶子,又或者是哪辆卡车爆胎,这里奇怪的声音本来就多。

床边传来窸窣的动静,我勉强转过头,只睁开半边眼睛,脑袋又陷进柔软的枕头里。赫德里希正背对着我穿衣服,他套了件衬衫,然后穿军裤,皮带扣发出极细微的咔哒声。接着又坐下穿长筒军靴,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赫德里希将衣架上的军装外套取下穿上,一颗颗扣上纽扣。穿戴整齐后他转了个身,晨光照着他的侧面,深金色发向后梳拢,嘴唇紧紧抿着,见我睁着半边眼睛看他,停下了动作向我走来。

床垫微微下陷。他坐在床边,伸手把滑到我肩下的被子拉高,我裸露在外的后背刚才还凉飕飕的,此刻一下子暖起来了。

“吵醒你了?”他轻声问。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眼睛又闭上了,简直困的要命。

一个微凉的吻落在我的脸颊上,很轻很轻,还有一股剃须水清冽的气息。

又说了什么听不清楚了,只听见军靴的步子,然后是门打开关上的声音,之后一切重归寂静。

什么啊……他明明睡的比我还晚,为什么这个点还起得来?

再次醒来时,阳光直接从拉不严的窗帘缝照射进来,我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怀表,发现快中午十二点了。

我撑着坐起身,被子滑到腰际。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才掀开被子下床。本来想找件睡衣穿上洗漱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去洗澡,更方便。

洗漱完之后我穿着睡裙出来,见汉娜正在房间里换床单,她看见我出来,又冲我十分善意地笑了一下。

我也对她温柔地笑了一下,接着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专注的梳理长发。

最近脸色很好,虽然还有些黑眼圈,但眼看着气色都恢复了不少,脸颊也丰润了许多,没有以前那么苍白了。

“汉娜,”我对着镜子里的倒影开口,“你早上有没有听到一声很大的声音?那种响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汉娜正将干净平整的新床单甩开,亚麻布料在空中发出“哗”的声音,她动作顿了顿,侧头思考着,

“七点多的时候,”“好像是听见了一声。很闷,像打雷,但天气是晴的。”

我点点头,“对吧?你有听见。不是我幻听。”

“对。”汉娜已经铺好了床单,“那会儿上校刚出去不久。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距离这不近,只是隐约能听见。”“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哦。”我应了一声,没再问下去。

吃过午饭,我上楼换了一件日常的衣裙,将头发简单的束在脑后,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女人看起来温婉而安静,像一个午后出门的普通群众,我稍微有些满意的笑了一下,对着汉娜说,“走吧,出门。”

汽车碾过石板路的窨井盖,最后停在了里昂火车站旁的窄巷口。我推开车门,闻到一股糯谷的气息,这里就是巴黎的唐人街,在德军占领的阴霾里,倒是还有一些烟火气。

街口有一家店叫“福隆号”,我让司机在街角停车,也不许汉娜跟着,就自己拎着手袋走了过去。

推开店门,铜铃“叮当”一响。

店里有一股药材苦味,货架上堆着瓷罐竹篓和红纸包。到处都是熟悉的中文、繁体字,感觉十分亲近熟悉。

“小姐要买什么?”

柜台后的声音将我拽了回来。

是个女人,五十多岁,面孔清瘦,她说的中文带着闽地口音,还把“什”说成“信”了。

我愣了一下,脑子忽然恍惚起来,我差点以为我现在是在家楼下的杂货店,而不是1940年的巴黎唐人街铺子。我的情绪低落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

“小姐?”女人又唤了一声,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对她挤出一个笑容,“我买做月饼的材料。”我用中文说。

女人眨了眨眼,脸上也绽开笑容,“月饼?”她转身在货架间摸索,“莲蓉、豆沙、咸蛋黄都有。小姐是准备自己做?真有心。”

我应着,上前几步走到柜台前。玻璃台面下面压着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黑白合影里,几十个人挤在镜头前,背景像是福州鼓山的某座庙宇,是石阶、香炉、模糊的树影。照片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但那些面孔依然鲜活,穿着长衫或旗袍,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

我盯着那张照片,思绪又飘远了。

“老板是福建人?”

女人正在称红豆的手停了一会“是,”她抬起头,仔细打量我,“小姐也是福建人?”

“算是,”我含糊道,没有多解释。

女人笑着点点头,没有追问。她麻利地称好了红豆、莲子、糯米粉,然后用旧报纸包好,细绳捆扎得结实实实。接着,她犹豫了一下,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小竹篓,递给我,“这个,小姐拿去吧,自家做的红糟,烧肉香。”

竹篓编得很粗糙,里面是暗红色的膏状物,散发出一股酒曲发酵后醇厚的香气。

我接过小竹篓,笑着问,“多少钱?”

“不要钱不要钱。”女人连连摆手,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奇怪地飘向店门外。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玻璃橱窗外,两个国防军士兵倚在车边抽烟,他们的姿态虽然看似放松,但目光却像个雷达一样扫过周遭的店铺橱窗。

我的心一沉,刚才那点恍惚瞬间消散了。

女人收回目光,低下头,动作极快地又从货架底层抽出一包冰糖、一捆干竹叶塞进我的纸袋里。“中秋快到了,”她轻声说,“这些东西应景的。小姐拿着吧。”

“多少钱?”我坚持问,但不等她回答,我就已经从手袋里掏出法郎放在了柜台上。

女人僵了许久,最后报了一个数字,低得离谱。

我默默多放了两张钞票在柜台上,然后拎起纸袋转身就走了出去。

铜铃再次响起,“叮当”一声。

我站在街边,秋日的阳光晒在脸上,士兵立刻掐灭烟头为我拉开车门。

我弯腰坐进去,发现汉娜手里拿着好几份报纸,她正低头整理着其他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我将纸袋放在腿边,略有些放松地靠在车上,看着车窗外唐人街的街景,和那些挑着担子匆匆走过的华人面孔,一切又都离我远去。

“小姐,”汉娜轻声开口,“您买的东西需要我帮您先送回厨房吗?”

“嗯,谢谢。”我扭头向她道谢,目光瞥了一眼她手中报纸上的标题。不是我有意要偷看,是这些粗大的字体太明显了,看起来像是什么头条新闻。

汉娜见我一直盯着这报纸看,忙说,“这是刚刚买的报纸。”说完,她将手中那份《小巴黎人报》递了过来。

我接过报纸,目光落在头版:

【本报记者  让-皮埃尔·马丁】今日凌晨,巴黎第十六区附近发生一起爆炸袭击。遇害者为近期随日本代表团抵达巴黎的华裔商人傅式才(FuShicai),其乘坐的豪华轿车在行驶至福煦大街转角时发生剧烈爆炸,傅式才当场死亡。

………

一位前殖民部官员私下评论:“他就像一枚用脏了的棋子,在棋盘变得太拥挤时被轻轻抹去。谁会最希望他闭嘴?也许不是那些扔传单的年轻人,而是某些不希望他说得太多的人。”

………

日方代表团已向德方提出严正交涉,要求彻查并“展示保护盟友的决心”。这一事件或将迫使双方搁置细微分歧,以更快的速度签署协议,向外界展示“钢铁同盟”的牢固。

………

傅式才的遗体将于明日由日方代表接收,据悉将空运回上海。他在巴黎短暂而招摇的旅程,以一场火光冲天的爆炸告终。

………

中秋马上就到了,我的计划是过完中秋节就立刻启程回去。赫德里希给了我一张通行证,叮嘱我一定要保管好,我仔细看了一下这张深蓝色烫金徽鹰的通行证,上面印着,“Sonderausweis”(特准通行)下面是赫德里希的签名。他说我要先从博韦机场起飞到意大利,再经意大利转乘“红伯爵”号邮轮直达中国上海,整个过程大概用时二十五天左右,德军潜艇和轴心国港口会主动避让,这是最快最安全的方式。

“等到了上海,你就需要自己走,拿这个走专属通道,然后再乘车回家去。”他指着地图上那个遥远的东方港口,“如果船靠岸时天色太晚,就让宪兵先送你去租界——”

“不,不用。”我几乎是立刻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我身上带了钱,就坐车回去好了。不要宪兵。”

赫德里希沉默地看了我几秒,没再坚持,“好,通行证一定收好。”他伸手将我重新拉回怀里,我顺势缩进去,脸贴着他衬衫前襟。

“知道了。”我闷闷地应了一声,手指玩着他的纽扣,我抬起头轻声问,“那到时候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可以,”他低下头,“但如果你要打给我的话,”“就需要跟日本人打交道了,至少是他们的通信部门。我会安排——”

“一定要吗?”我打断他,眉头皱了起来,“我攒了很多钱,我要到电话局去给你打电话。”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辛辛苦苦攒的钱,全部都要用来打电话吗?”

“这就是我攒钱的意义呀。”我理直气壮地说,也许打一通越洋的电话足够买一整个衣柜的裙子了,可那又怎么。

赫德里希很快收紧了手臂,将我更深地嵌进怀里。

“好。”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打吧。我会告诉约阿希姆,如果接到任何从远东转来,语无伦次的电话,都不准挂断。”

“谁语无伦次了……哼。”我轻轻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没理会我的抗议,只是抱着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你等呀。”“我回家去,交代好这些事情就会回来找你。不过你不用给我安排回程,”  他的公务已经堆积如山,我不想再让他隔着浩瀚的大海,为我的回程费心费神,“我自己坐船来找你。我努力在今年圣诞节前赶回来。”

“圣诞节,”他重复道,手指轻柔的梳着我的头发,“如果赶不上呢?”

“那就春节前。”我抬起头认真的说,“最迟也是春节前了。你知道中国人的春节吧?”  本来想说要不要写信呢,但心想还是算了。寄信那么慢,漂洋过海不知要多久,而且我对那个家很陌生,书信往来万一出什么差错,不如直接打电话来得干脆方便。

“春节……”“那等你回来了,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秘密。”赫德里希非常罕见地卖了个关子,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等你回来再说。”

“你现在就告诉我嘛!”我不满地嘟囔,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不然我会在船上一直想,想到失眠,想到晕船。”

他低笑,胸腔微微震动。“告诉你就不是秘密了。”

“小气鬼……”我哼哼了几声,把头重新埋回他胸前,委屈巴巴地蹭了蹭。

这会忽然十分的不舍,之前无论在哪,布拉格,捷克边境,总有他在身边……这才发觉我好像不能想象他不在身边的日子,我很依赖他。而现代生活,对于我来说也遥远的像上辈子的事情了,如果不是今天在唐人街听到那个女人说话,我恐怕很难再想起来。

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我又期盼,又害怕。

期盼那天能和他一起去逛街,期盼那天晚上能和他一起坐在能看到月亮的露台上,把我亲手做的月饼切成小块,看他尝第一口时的表情。期盼或许能像普通恋人一样,在节日的气氛里,暂时忘却外面的战争和血腥。

但我也害怕那天过完,就是离别。漫长的二十五天航程,加上在上海可能需要停留的时间……圣诞节前赶回来,其实很勉强。

我甚至自私地想,要不……就不回去了吧?写封信,编个理由,说女儿在巴黎找到了新的生活,不回来了。

但这个念头每次升起,都让我感到有些愧疚。设想一下如果是我的父母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说“爸爸妈妈,我在国外不回来了,拜拜”,他们会是什么心情?我不敢想。逐云死了,至少要再给两位长辈一点念想,当然她如果有兄弟姐妹就更好了,我就不会这么有罪恶感了。

心里翻江倒海,那份不舍与眷恋却越发汹涌。我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然后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低,接着仰起脸吻上他的唇。

他起初的错愕,随即而来回应。他的手臂收紧,将我牢牢箍在怀中,反客为主地加深了这个吻。气息交融,唇舌缠绵。

“报告。”

门口传来约阿希姆副官的声音。

我惊呼一声,立刻从赫德里希唇上离开,整个人缩进他怀里,我的腿还横搁在他身上,手臂也还环着他的脖子,姿势不雅的一塌糊涂。

赫德里希只是微微坐直了一些,手臂依旧松松地揽着我的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眼看向门口。

约阿希姆快步走了进来,脚步明显顿了一下。我抬眼看他,副官垂着眼眸,耳根很红。

“上校,”“人已经送走了。”

“嗯。”赫德里希淡淡地应了一声。

副官得到回应后之微微颔首,接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什么人……?”我把脸埋在他肩窝,闷闷地问。

“还能有什么人,”赫德里希冷声道,“你的旧情人。”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说的是纪书仰。我刚想反驳来着,想说才不是什么旧情人。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反驳好像都说不过去,于是只好小声嘟囔:“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书仰他上船啦?”

“嗯。”他应了一声,“怕他死半路上,让同行的人多加关照了。”

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还想的挺周到的嘛。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块。书仰终于回去了,不知道他此行要去多久,不会我到家了他还没回来吧?但不好在赫德里希面前多问,于是我只好岔开书仰的事情,

“那,”我犹豫了一下,“那廖湛生呢?”  我怕他想不起来是谁,再一次用口型无声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Liao—Zhan—Sheng。”

赫德里希低下头看我,灰蓝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送他去集中营的路上,被他的同伙劫了。”“至于现在去哪了,我不知道。”

我倒是有些窃喜,但我努力绷着脸,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然后重新把头靠回他肩膀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啊,湛生活着,被救走了,书仰也上船了,只要他们都能好好的回家,我肩头那沉甸甸的负罪感,终于可以稍微卸下一些了。

“你回去之后会去见他们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也许吧,我们好像是邻居呢!有些事情,或许需要有始有终。”  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但见或不见,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了。”  经历了这么多生死、背叛、逃亡和抉择,我们都已经不是柏林大学里那些单纯的青年了。再见面,又能说什么呢?或许相忘于江湖,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告别。

只不过,还有一个人。

诺朽他姐姐那样死了,而他下落不明,没有死讯,也没有活着的消息……他现在在哪呢?

战争的洪流太急太猛,我们都被裹挟着向前,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只是心底某个角落,还是会为那个记忆里鲜活明亮的少年,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算了。

我对自己说,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一切都有可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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