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孟子
翌日,辰时未到,国师府的前厅已然座无虚席。
不,并非真正的“座”,因为赵天成嫌麻烦,压根没准备那么多正规坐席,依旧是散落一地的蒲团。但与初来时的散漫、怨怼截然不同,此刻这些权贵子弟们,一个个盘膝坐在蒲团上,腰背不自觉地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空置的讲台——那块深色的黑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与前几日站军姿时的煎熬、听经济学时的震撼、以及昨日从乡野归来后的沉重与迷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经过昨日那场直击灵魂的“田野调查”,赵天成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已然从一个“仗着陛下宠信胡言乱语的狂徒”,彻底蜕变为一位真正能指引他们看清世界底层逻辑、触摸帝国真实脉搏的“先生”。那层因出身高贵而自带的无形傲慢,被乡间的泥土和黔首麻木的眼神剥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知识的渴望,以及对自身认知局限的清醒。
他们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从一个人那里,获取某种答案,某种能解释他们昨日所见所闻,并能指引他们未来方向的答案。
扶苏坐在最前方,神色平静,但微微攥紧放在膝上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比其他人想得更多,昨日所见,与他自幼接受的“仁政”理念相互印证,却又更加残酷真实。他渴望知道,先生将如何诠释这“仁政”,又如何将其与强大高效的帝国治理结合起来。
蒙稷不像其他人那样安静,他时不时扭动一下脖子,发出轻微的骨骼响声,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桀骜,只剩下一种野兽寻找方向般的焦灼。那笨重的直辕犁和汉子说起饿死婆娘时通红的眼眶,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想知道,怎么才能让那样的汉子,那样的土地,变得不一样。
李焕眉头微蹙,昨日被赵天成斥为“书呆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让他羞愧之余,也彻底打破了他对书本经典的盲目信赖。他现在急需一套新的、能够真正解释和应对现实的理论框架。
王铮眼神闪烁,商人的本能让他敏锐地感觉到,赵天成接下来要讲的东西,或许能提供一种全新的、洞察人心和社会的“算法”,这比任何商业情报都更有价值。
姚远则沉默着,努力将昨日感受到的那道“无形的墙”与以往所学的纵横术、辩才联系起来,却发现以往无往不利的技巧,在那堵基于恐惧和贫瘠的墙面前,苍白无力。他需要新的“工具”。
当赵天成那熟悉的、拖沓的脚步声从廊道传来时,整个前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赵天成依旧是那副德行,好像永远睡不醒,头发随意束着,深衣的带子都系得有些歪斜。他手里拿着个陶杯,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疑似茶水的东西?他走到讲台前,没立刻说话,先是慢悠悠地吹了吹热气,吸溜了一口,然后才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下面坐得跟小学生似的权贵子弟们。
“哟,”他咧了咧嘴,语气带着点戏谑,“今天都挺自觉啊?没人需要我提醒‘带脑子’了吧?”
没人发笑,也没人觉得被冒犯。所有人都认真地看着他,仿佛在说:先生,我们准备好了,请开始吧。
赵天成对这场面似乎还算满意,他又喝了口水,把杯子随手放在旁边,拍了拍手。
“行,看来昨天那趟没白跑,至少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了。”他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今天,咱们不站军姿,不算经济账,也不下乡调研。”
他顿了顿,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孟子。
看到这两个字,下面不少人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孟子?儒家亚圣?那个鼓吹“民贵君轻”,被陛下明确排斥,其著作也在焚毁之列的孟子?
先生怎么会讲他?
这……这合适吗?
尤其是李焕,他自幼博览群书,对孟子学说自然不陌生,但在大秦的主流语境下,尤其是在陛下推崇法家、对儒家多有打压的背景下,公开讲授孟子,实在是有些……敏感,甚至危险。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扶苏,却见扶苏只是目光专注地看着黑板,脸上并无异色。
蒙稷更是直接挠头,低声嘟囔:“孟子?那不是……跟朝廷不太对付的那个老头吗?”
赵天成把粉笔一丢,双手撑在讲台边缘,身体前倾,看着下面一张张写满疑惑的脸。
“怎么?觉得意外?觉得我讲孟子,是跟你们陛下唱反调?”他嗤笑一声,“所以说你们啊,看问题还是太表面。读书,尤其是读古人的书,最忌讳的就是非黑即白,要么全盘接受当圣旨,要么全盘否定当垃圾。要学会……拆解,提炼,甚至……重新解读!”
他重点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孟轲那老头,是有点迂腐,有点理想化,有时候说话也挺气人,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哪个当皇帝的听了不想抽他?”赵天成说得毫不客气,下面有些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话也就他敢说。
“但是!”赵天成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你们能不能暂时放下你们的立场,放下你们的‘政治正确’,纯粹从道理的角度,从逻辑的角度,去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看看他那些被你们视为‘迂阔’的言论里,有没有那么一丁点……闪光的东西?有没有可能,用一种新的方式去理解,让它……为我所用?”
这番话,如同在众人封闭的思维壁垒上,凿开了一道缝隙。纯粹从道理和逻辑出发?重新解读?为我所用?
李焕心中剧震,先生这是在教他们一种全新的读书方法!不,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超越门户之见,超越立场之争,直指思想本身的核心价值!
“今天,我就带你们,‘拆解’一下孟子。”赵天成重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孟子”二字下面,画了一条线,写下了第一个词:性善论。
“孟子认为,人天生就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赵天成指着这四个词,“他说这叫‘四端’,是仁、义、礼、智的萌芽。简单说,就是他觉得人本性是善良的。”
下面立刻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性善论?这与法家默认的“人性本恶”,需要严刑峻法来约束的前提,可谓截然相反!
姚远忍不住开口:“先生,此论……未免太过天真。世人追名逐利,狡诈阴险者比比皆是,何以见得性善?”
“问得好!”赵天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赞许地点点头,“这也是很多人质疑孟子的地方。但是,你们仔细想想……”他目光扫视众人,“姚远,如果你看到一个小孩子快要掉进井里了,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会不会下意识地想去拉他一把?在产生‘这小孩跟我有没有关系’、‘拉他会不会惹麻烦’这些念头之前,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是什么?”
姚远愣住了,下意识地顺着赵天成的话去想。那个场景……似乎,确实,在权衡利弊之前,会有一丝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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